樊青弥住的地方离圣家堂不远。
有时当他双手插进口袋,匆匆走过那片天主教建筑群,学生们唱诗的歌声就会随风飘来,化成细雪吹进他的耳蜗。
这里比码头安静,并且更精致,更缺乏真实。樊青弥意识到如果在此驻足停留超过一刻钟,几乎就能忘却掉外面的一切,污泥浊水、不堪入目,将悉数暂时从这个世界消失。
可是这不对,他知道,这跟那些抽“芙蓉膏”的烟鬼一样,仅仅贪恋昙花一现的惬意,有什么意义?虚弱,可耻。
于是他强迫自己拔动脚步,离去了,他绕过斜卫街、拐进平家巷,最后将钥匙插进那所小小公寓的匙孔。
天气渐渐热起来后,樊青弥不再常走圣家堂那条路了,那儿太空阔,没有什么遮荫的地方。他转而往江边走,依旧用那种双手插兜的姿势,他面无表情地、敏捷地挑准晒不着太阳的位置下脚,走得很快,似乎在偏执地屏蔽码头传来的噪音。午后尚温热的江风扑卷上岸,穿梭在由扁担、摊贩还有船腥味儿构成的市井中,又稍稍放慢速度,绕着这位年轻医生的步伐打转。
他听见身后有人似乎在呼唤自己,可他没打算回头。
“樊医生!”
那人又叫了一声,是个男的,这声音太清楚了,没留给他任何假装听不见的空间,他只好停下,转身。
宁远捷走过来,还是那种有点跛的样子,他冲他微笑。
“怎么这么着急?家里有什么要紧事吗?”
樊青弥注意到他腰部收束军装上衣的皮带有些褪色。
“没有,下班而已。”他简短回答。
“噢。”宁远捷低头看表,露出一副“恍然大悟”似的表情,“原来是这个时间,我记住了。”
“有什么事?”
“有事,我正要到医院找你,昨天找你,护士说你在休息。”
“昨天我不值班。”
“你一般什么时候值班?”
“不定。”
宁远捷读出了他切断交流的意图。
“我是想问问。”他把声音放轻,“上次送来的八个伤员怎么样了。”
听到“伤员”一词时,樊青弥抑制住眼中轻微流露出的厌恶,他依然淡漠地望着眼前人。
“在恢复。”
“恢复得还好吗?”
“没什么问题。”
“那我明天接他们走,也没问题吧?”
樊青弥微怔。
“明天?这太早了,不行。”
宁远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目光似在分析。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
“你怎么了,大夫。”
“什么?什么怎么了?”樊青弥一时反应不过来。
傍晚时分的余晖将滩涂与码头染成深紫色,连同青年军官的羽睫,他眨一下眼,就会在鼻梁侧面投下一小片阴影,这阴影令樊青弥有点儿不自在。
“上次见到你,你还挺健谈的。”他说。
“……”
樊青弥默默适应了几秒话题的转变,然后他回答:
“我从来不健谈。”
“嗯,可能是我误会了。”宁远捷又冲他笑了一次,接着很快收敛,语气也变回到公事公办,“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上午,我到医院接人。”
樊青弥皱眉头:“我刚刚讲的你没听清吗?他们明天不能离开,没到能出院的状态。”
“他们都能开口说话吧?”
“……能,但都很虚弱,只能说几分钟。”
“几分钟够了。”
“在没有医护条件的情况下,你逼着他们不停开口讲话,他们一定撑不了多久。”
“你怎么知道我要逼他们不停说?”宁远捷的浅棕色眼珠里透出笑意。“也许我只是让他们说出自己的名字呢?”
“你们大费周章让我抢救他们,不可能只为了这个。”樊青弥笃定地说。
“你很聪明。”
“我只是说实话。”
“所以你在乎他们吗?那八个人。”
“这是两码事。”
二人的交谈中断片刻。
夕阳进一步西斜,岸边不少船舶已燃起煤油灯。
宁远捷忽然开口:
“你知道,我们本来打算直接送陆军医院,那里的医生都训练有素,不会多问哪怕一句话。可他们却要我们来找你,说你有最好的技术,只有在你这儿他们才有百分百生还的可能。”
见樊青弥默然无语,他补充道:“这是王参谋之前告诉我的。”
“所以你现在后悔了。”樊青弥说,“你心想早知道这样不如把那几个日本人送到陆军医院去,谁料会在这里遇到这么难缠的医生。”
“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军官笑得眼睛弯起,樊青弥望着他眼角处弧度往上的纹路走势,无端联想到了他之前的述说,他说他母亲是个戏子。
宁远捷笑着摇头,“樊医生,你没弄明白你在跟什么人打交道,是不是?”
“你想说,我胆子很大,不怕你们杀我?但我只是个外科医生。”樊青弥说,“杀了我,对中国没好处,也没坏处。”
“既然是救死扶伤的医生,杀了你怎么会没坏处?”
“一个医生能救多少人呢?我又不是你们这些拿枪的,再说,谁知道我救的是人是鬼。”
“……”
他的话让军官笑意消失,微有出神。
当宁远捷思考时,那对茶褐色的眼珠会移至某个虚空处的点,失焦,像洒在医疗托盘上的石碳酸水。
樊青弥撕开这沉默,盯着他:“我讲话冒犯了?”
“……不。”宁远捷回过神,摇头,随后快速而干净的结束这一话题。“我最迟后天去接人。”他再次低头看了眼表,“不能再晚了。”
“行吧。”让步不代表妥协,樊青弥接着补充:“但如果他们在你接手后活不过十个小时……”
“如果这样,你不用担责。”宁远捷打断了他。
二人的再次重逢来得比樊青弥预想的更早。
在这之前的十几个小时,汉口的气温又升高了不少,天为盖,江水为庐,蒸得人头昏脑胀。考究的青年人们自然不愿意打赤膊,于是汗都捂进白亚麻衬衫里头,黏着皮肉,不一会儿就聚成深色的一摊,反而比袒胸露背更不美观。
夜晚,樊青弥坐在房间内的书桌前,拉开绿台灯,写教学笔记,给他带的那三个学生备课。其中有两个是同德医学院的,学习过系统的药理学,另外一个是他震旦大学的后辈,也同他一样有过短暂留洋经历,为人较傲气,不常跟人闲谈交流,有时候看到他,樊青弥会想起刚毕业时的自己。
他解开衣领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拽着领口散热,另一只手则不停地在道林纸上书写钢笔字,字迹异常潦草,也许是闷热导致的烦躁。他写了几页,站起身,又把窗户往外推开了些。
尽管吹进来的风一如往常刺鼻,但至少传递了稀薄的凉爽,樊青弥喝了口茶,捏捏眉心,望向窗外夜幕下的点点灯火。江轮的汽笛声由远及近,呜呜不绝,为只有蝉鸣的夏夜添了些色彩。这是为数不多樊青弥欣赏的有关汉口的部分,听到汽笛声,你会联想到人,联想到奔波,联想到生活,更重要的是,联想到渐渐好转的时局。
“要胜利了。”大家都这么讲。他们口耳相告,喜上眉梢,他们忙着裁新衣,忙着通宵去贩票处排队抢车票、船票,因为胜利就意味着回乡,意味着重新拥抱分离许久的人。
樊青弥无人可拥抱,他早就迁居马来的家人从去年开始就不再给他寄信了,他不想猜测是因为经商太忙碌,还是抗战白热化造成的通讯不畅,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失联就是失联,想割舍掉,也没那么困难。至少他道别过,他心想,他对母亲郑重重复,“我要留下来。”母亲的不舍,父亲的暴怒,都阻挡不了他的执拗。那时的他单纯得像只雏隼,拍拍翅膀,以为自己做了个世上最伟大的决定,甚至值得《大公报》、《中央日报》为之刊文颂扬。当他穿上白褂,扯动胶皮手套,握住手术刀,当锋利锃亮的刀身映照出他光洁年轻的脸庞时,他也曾觉得自己像个战士。
时间匆匆流逝,战士离他远去,他成了别人口中放弃优渥生活,留在这“鬼地方”受苦的蠢人,或者用方言讲,“脑子不清白的苕货”。
如今,要胜利了,终于,可胜利后他要做什么呢。他要和谁一同看焰火,一同把酒灌进肚子,一同沐浴在漫天飞舞的彩带中?
那晚直到熄灯就寝樊青弥都无法得出答案。他平躺着,睡意汹涌袭上,将他扯至意识昏沉边缘。
堕入昏睡前,梦境的齿轮缓缓运转,拨动了留声机上的唱针。过去在德国留学时听到的一句话忽然在他脑中回放,仿佛江汉关的钟声,霎时敲醒了他。
那嗓音低沉、慈爱,来自一位名叫“托马斯”的神父。
“如果你不知道要同谁交朋友,孩子,就选择你走出教堂后遇到的第一个人吧。”
“别管他是农夫,是病患,还是伶人。”
第二天傍晚,医院直接把电话打到他公寓里,他拿起电话,放到耳边,听筒那头传来宁远捷的声音。
“樊医生,你现在就到医院来吧,我们得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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