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电视机刚一打开,伴随着呲呲啦啦的声响,飘起满屏的雪花。
一只骨骼清明的大手抚上电视机后背,拍了两下,画面和声音瞬间清晰。
‘不是!我儿子从来不会主动招惹别人!那学校,那学校里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他懂事,他一直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上学!突然就,突然就没了,我想知道原因!我想让那群凶手亲口告诉我!小超他究竟做了什么事,才招来的杀身之祸!’
画面中的女人头顶满是白发,面容沧桑,抱着一个年轻男孩儿的遗照,跪在公安局门前,强忍着眼里的泪水,冲举着长枪大炮的记者哭诉,但脊背挺直,说话间仍有逻辑,且铿锵有力。
‘可是公安局不让!学校不让!他们只会!用钱,用钱塞进我的嘴里,让我什么都说不出来!那可是我养了快二十年的儿子,快二十年啊——!’
说到这里,那女人终是忍耐不住心底的情绪,崩溃大哭,她擦着眼泪,将脚边黑色手提袋拉开,掏出里面的红色钞票,洋洋洒洒扔向半空,口中凄厉地喊叫。
‘给你!给你!全都给你!谁爱要谁要!犯法又怎么了!你们公安局没有犯法吗!?为什么还不进审!为什么见不到凶手!这些你们都做到位了?!你们!就是吃着公家饭的资本走狗
……’
音量渐渐下调,杨卓琛在沙发上翘着脚,看向电视机旁身长玉立的邓玉河。
“乐华区,昝若的案子。”
邓玉河点了点头,走到杨卓琛身旁坐下,看着电视上,被民警带离现场的女人,目光滑过屏幕上一闪而过的公安局名称。
“这件事,昝若没法管。”
杨卓琛意识到对方想给他透露的信息,忍不住咧嘴一笑,倾身,探手,给邓玉河倒了杯热水递过去。
“我知道你的意思,说了得有几遍,邓支队可不像这么拖沓的人。”
邓玉河接过水杯,淡淡扫了杨卓琛一眼,一饮而尽后,放下杯子,从口袋里掏出薄薄几张纸,放在沙发上。
“你太倔,不撞南墙不回头——”
“呵,你确定这句话是说我的?”
邓玉河看着对方拿起纸张,不再去看杨卓琛的神色,时间差不多,他站起身,走到办公桌边拿起帽子,戴正后,最后环视了一圈他带了半个多月的房间,垂眸盯着沙发上的人开口。
“这句话我给你说开,等你去了总局,你能看得更明白。派系之间的斗争上不得台面,一方得势为祸人间时,蛰伏的那一批,早就暗中咬死了他们。他们什么方法没试过,所以你根本不用急,往往真相大白之际,也是一方势力彻底垮台的时节。”
邓玉河说完,转身离开,刚碰到把手,就听身后人传来一句问话。
“你有立场吗?”
实话讲,邓玉河想到了许多人,父亲、舅舅、总局,一些他从小就十分熟悉的叔伯兄弟。
因此在这瞬间,他无法回答杨卓琛的问题,他从来自认立场中庸,但走到今天,他身处的环境让他不得不选择立场,尽管他保证,他的立场绝对不会是杨卓琛以为的作恶一方的势力,可他这样说,杨卓琛就会信吗?
“我在总局等你。”
咔哒。
房门关上时,涌入一阵凉风。
杨卓琛走到窗边,将手上这份人员资料按在窗户上,盯着那张照片,咬了咬舌尖。
堂堂一个市委秘书,竟然有这么靡乱的生活作风问题。
这津海,果真是从心儿烂啊……
可仅仅只是一个秘书,他的权力并不大,所以他在这群谋者里,应该属于跑腿的下层力量。
杨卓琛将这份资料折好,放进内兜,打开窗子后,心口仿佛没有先前那么闷了。
楼下,一长串车队两侧站满了正装警察,司正作为分局局长应该正在大厅亲自送邓玉河离开。
果然,局长政委等一席老人也都穿着正式,在院中同总局下派来的十几名警察敬礼示意后,邓玉河冲一行人颔首,准备上车。
只是在上车前,有意无意地抬头,看了眼三楼某扇窗子。
“老大,这是113案所有资料,包括董科长做过手脚的,我都恢复了记录。”
詹信将电脑转向邓玉河,嘴角勾起一抹坏笑,透过后视镜看了眼遥遥坠在身后的南湾区分局,眼底有些轻蔑。
“如果让他们知道,113案最大的嫌疑人就是他们的叶法医,不知道南湾区会不会人心惶惶。”
邓玉河接过詹信的电脑,屈起指尖滑动着屏幕,眼底闪过一丝兴味。
“杨卓琛和董九孺,都护着叶冲,那倒是可以等着看,叶冲会不会幡然醒悟。”
詹信拿回电脑阖上,摸了摸表面有些刮蹭的外壳,转头道:“老大,打个赌吗?我觉得马上就有第二个案子了。”
邓玉河顺着詹信的视线,想起分局杨卓琛手下的那个女警察,对上詹信的眼睛,“换个赌,我觉得,你根本不喜欢吕晶。”
詹信瞪了瞪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开始觉得还有点不一样,后来多接触接触,发现她,嗯,也不光她,分局里很多人,都不是很聪明?当然,我绝对没有诋毁杨队长的意思,杨队长比起支队您,就差那么一点儿。”
看邓玉河脸色回暖,詹信吐了吐舌头,抚摸着电脑,老父亲般叹息,“我还给她留了台电脑呢,配置不错的,以后肯定能帮她大忙。”
“嗯,回去报销。”
“老大牛——!”
叮咚——
邓玉河拿出手机,点开最新短信,长舒一气,揉了揉眉心。
“老大,又出什么事儿了?”詹信轻声询问。
车上都是邓玉河的亲信,他摇摇头,放下手,盯着窗外高低不平的建筑群,没有隐瞒,沉稳开口。
“千湖楼项目通过了。”
*
杨卓琛下楼时,听到下方传来的另一道脚步。
他靠近扶手,向下看去,曲折蜿蜒的楼梯里侧,是穿着黑色大衣的董九孺。
对方下楼速度有些快,手上拿着一串车钥匙,似乎是要准备外出。
杨卓琛没有犹豫,立刻跟了上去。
他从前台挑了把不出众的车钥匙,这段时间足够拉开他与董九孺之间的安全距离,可以规避被发现的风险。
董九孺对津海不熟悉,但在这条向东的路上,杨卓琛差点把人跟丢。
很快,杨卓琛跟着董九孺来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东郊火葬场。
董九孺车速未减,径直略过火葬场继续向东,路上车辆骤减,杨卓琛不便再跟,他降下车速,缓缓将车停在路边,眼看着前方黑车右转消失,才再次起步。
杨卓琛的车速依旧很低,小路上完全看不到另一辆车的踪迹,但他好似胜券在握,单手掌把,刚想拿烟,就看到了前方的岔路。
车子斜插进路边一条土路,杨卓琛聚精会神的将车隐藏在枯柴之后,下车,在周围走了一圈,从路边的树林里,朝着已知目的地走去。
是的,在董九孺的汽车经过火葬场没停的那一刻,他就清楚了对方的来意——东郊墓园。
东郊墓园,是南湾区最大的公墓,环境不错。除此之外,这个墓园里,还有划出的一片烈士陵园,从杨卓琛来到南湾区,他们分局全体出现在这里,一共有三次。
第一次,是杨卓琛来到分局的第二年,缉毒大队一名侦查员在围剿行动中扑了颗雷,救了身后四名队员。
第二次,是他来到分局的第三年,也是他受伤的那一年,副队牺牲,刑侦大队没了领头羊,他才被樊重提名,拉上马。
第三次,是1998 年初,牺牲的那名同志他印象颇深,和元宝一模一样,也是一腔热血,睁眼看着人时,眼睛又大又圆,还亮晶晶的,似乎是闪着信仰的光芒。
杨卓琛叹息一声,脚下深深浅浅的朝着不远处的墓园走去。
他始终记得,那名小警察飞扑上去,一把救下赌徒手中的孩子,却被那赌徒手里的刀一下刺穿了大动脉,喷洒而出的温热血流,溅了他们满身。
时间不会治愈一切,它的药用,从来都是让人遗忘。
起初是忘记一点一滴的小事,再后来是忘记这个人的声音,渐渐地,就连对方的脸都在记忆中模糊不清,虽然你仍然知道他的名字,也始终记得他临走时抓着你的感觉,甚至你永远能在午夜梦回时感受到滚烫般的血腥洒满全身,可那种绝望与痛苦,就是随着时间淡去了。
那种超乎掌控的无助,在他从警后的第七年,又一次接踵而来。
咔——
他脚下,枝杈断裂。
杨卓琛抬脚,踩到另一块松软土地上,站在一颗近百年的大树后,看向站在一块墓碑前的黑衣男人。
距离不算远,但肉眼看不到那边细节。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望远镜,调节了倍数后,放在眼前,朝一点钟方向看去。
画面在他眼前放大,男人脑袋微垂,下一秒迈步上前蹲下身,被一直挡住的墓碑露了出来,杨卓琛看着碑上的照片,眼睫颤了颤。
董九孺蹲下身时,被他身后的墓群挡住了,杨卓琛抬脚走到老树左侧,再次向董九孺所在方向看去时,对方戴着手套,捏起一个烟头。
杨卓琛收回望远镜,背过身,靠着老树躲避对方视线。
董九孺走下来后,杨卓琛也绕到了老树的前侧,他目送男人走出墓园,转身,直勾勾盯着方才男人所站方向。
他踩着一节一节的台阶,最终停在那个墓碑前头。
照片上的女人看向镜头时有些羞涩,很年轻,应该是在齐珊出生前拍的。
杨卓琛下蹲,与墓碑上的王美芝平视着,视线一走一停的来到了董九孺方才捡烟头的地方。
那是左右两座墓碑间的缝隙,因为即将入冬,石缝中的杂草已经枯瘦成一片,时间太久,这里似乎成了那烟头的避难所,烟头被拿走后,这里还留有它存在的印记。
杨卓琛伸出手,两指比量了一下烟头的形状,拄着膝盖松了手上的力气,整个人一动不动,眉头微蹙,转头注视着王美芝。
什么人会来看王美芝呢?
是廖鹏吗?
董九孺猜测廖鹏认识Y,两人的结识地点,难道是这里?
杨卓琛起身,转动着脚尖,下巴微扬,将整座墓园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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