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资助

“真是要替她们家谢谢你咯,闵小姐,我都没报希望,没想到你还亲自过来一趟。

……也是薄家那女娃儿的造化。”

蜿蜒的山路上,两个女人并肩而行。

其中一个四十上下的年纪,衣着朴素,有着浓厚乡音的普通话不太标准,却足够人听得懂。

她的旁边,闵奚的脚步已经略显吃力,额间是涔涔细汗,洇湿了碎发,在微微喘气:“不客气,陈书记,咱们离她家还有多远?”

“翻过前面的山坡就到了,咱们这里村户与村户之间隔的远,路也不好走,有点什么事全靠两条腿跑。”陈春华有些不好意思。

她们这山里,实在太穷、太苦。

八月里的三伏天,一路上虽有树荫遮凉,却也挡住了谷间的山风,闷出一股子热气。

闵奚累得没有力气说话,只点点头对陈继志简单回应,便埋头继续赶路。

翻过山坡,隔老远便看见一间简陋的村屋外头挂上了几条白布。

这在村里,代表家中有丧。

屋头门前围了一圈村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照陈春华说的,这应该就是薄青瓷的家了。

闵奚精神一振,见终于快到,就连脚下步子都快了些。

只不过还没走近,就听见一些不堪入耳的“好心”话陆陆续续飘来:“听婶的,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到头来不还是要嫁人。”

“就是,你家里人都没了,再没个婆家靠着,以后一个人可怎么办?”

“咱们这里不兴女孩读那么多书……”

发音奇怪的方言,闵奚不太听得懂,但也能根据某些字眼揣摩出完整的字句意思。

盛夏酷暑,长途跋涉过来又热又累,挤压在心里的那股躁意被甫一下勾了出来。闵奚抬高声调,语气冷硬,看起来十分生气的模样:“你们在胡说八道什么呢?”

“……”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与这山村格格不入,惊得屋头前那群人一下噤声。

他们回头看来,只见一个陌生的女人沉着张脸站在那,长身玉立,气质端方。尽管漂亮,眼神却冷,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众人窃窃私语。

“这是谁啊?”

“穿得好漂亮哦,城里来的吧?”

“是不是薄家跑出去的那个女儿?”

“怎么说话这么凶哦?”

这时候,陈春华出声喝止:“都别乱说啊,这是嘉水来的闵小姐,薄家女娃前些年上学的钱就是她一直在资助,是咱们村的贵客。”

说完,她一手叉腰,朝人群后方挥挥手:“薄青瓷,你过来。”

闵奚这才注意到面前这群男男女女身后还挡着个清瘦的小姑娘,巴掌大小的脸,一身孝服,伶仃模样,行不胜衣,唯有那双乌黑的眼眸水灵澄澈。

仿佛大风一刮,就会被吹走。

小姑娘挪着步子,从人群后方走上前来。

那张不见多少悲伤情绪的脸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有些腊黄,一双干净的乌眸落在闵奚身上,就再也没移开过。

陈春华看向闵奚:“闵小姐,她就是薄青瓷。”

说完,她转头去看薄青瓷,笑了:“小瓷,知道她是谁吗?”

“我知道。”薄青瓷眨眨眼,顿了下,用尽量标准的普通话回答书记的问题,柔软的声音里透出难掩的情绪起伏,“书记刚刚说了,是这个姐姐一直在资助我念书。”

薄青瓷这才知道,原来这两年来一直跟自己通信资助自己的人,是个大姐姐。

十五岁的薄青瓷还不知道人的一生可以延伸出多少种可能性,但她知道,闵奚的到来,大概率代表着自己能够继续上学。

“都散了吧,大热天的围在别个屋外头,都不怕热哦。”

陈春华将围观看热闹的人尽数驱赶。

离开前,一个半大的小子凑过来,嬉皮笑脸:“书记,这女娃是不是带钱过来资助薄青瓷的哦?是不是会有好多钱?”

“滚滚滚,少打听。”

薄青瓷将闵奚请进了家里,一张小木桌,几张板凳,家徒四壁。

以往,闵奚只在电视里见过这样的地方,她心里有种说不上的滋味。

陈春华熟门熟路地帮忙倒水。

没一会儿,薄青瓷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捏着两个刚煮好的鸡蛋,洗得锃亮的旧碗被端正地摆到闵奚面前:“闵姐姐吃。”

闵奚没有吃。

她现在胃海翻腾,尽管饿得不行,却什么都吃不下。

旁边,陈书记端起瓷碗一口气喝下:“她们家一直是村里的重点贫困户,妈妈死得早,家里只有爸爸一个劳动力,上面还有个行动不便的奶奶,一直靠药吊着命。去年年底的时候老人家半夜咽气了,丧事办完,以为往后日子会好过点,没想到月前碰上雨季山洪爆发,她爸没来得及跑,被洪水卷走,到现在连人都没找到。”

“倒是还有个姑姑。”

“不过十几岁的时候被家里逼着嫁人,偷偷跑了出去,这么多年从没回来过。”

陈春华几句话将薄青瓷的背景交代了个干净。

她说的时候,薄青瓷坐在一旁垂着眼,上方屋梁落下的阴影笼住她半边身子,看不真切神情。

闵奚目光旁移,只看见女孩藏在桌子底下的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

她心里忽然一揪,朝人看去:“我想知道你自己的想法。小瓷,你还想上学吗?”

薄青瓷猛一下抬头,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想!”

这个反应倒是让陈书记愣住。

相较之下,闵奚就要平静很多。

答案,在来之前闵奚就已经有了,她来这一趟只是要当面确定。

“那好。”

闵奚柔柔一笑,气韵天然。

她定定望着女孩的眼睛,将语速放得轻缓,字字铿锵:“你如果想,那就不管不顾地读下去,不要听别人说什么,你得考上大学,长出翅膀,才能飞出这十万大山。”

薄青瓷在脑海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着闵奚的话,口水黏住了喉咙,双眸却明亮。她怯生生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又不敢确定:“姐姐你……是要继续资助我吗?”

“对。”

“你不是已经考上县一中了吗?从今天起我不止资助你的学费,生活费我也可以资助,一直到你考上大学,走出大山。”

“不过小地方的教育资源落后,条件也很艰难,你有信心能够做到吗?”

闵奚笑着问她,身周好似耀着光。

女孩青涩而又秀丽的脸庞忽然变得神情郑重。

薄青瓷重重点头:“我可以。”

她不要留在这个地方。

不要被困在大山里。

她想去看书里写过的**广场,看高楼大厦,坐飞机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她想成为和眼前这位姐姐的一样的人。

那一刻,薄青瓷心里的未来有了具象化。

当晚,闵奚留宿在薄家。

大山里信号不好,尤其到夜里,连那微弱的一格信号都消失了。

闵奚洗过澡以后站在屋前的空地上举起手机找信号,□□完活儿回来的薄青瓷看见,好奇地问:“姐姐,你把手举那么高是干嘛?”

闵奚解释:“我想打电话,但是手机没有信号。”说着,她又晃了晃手里的设备。

亮白的屏光将她眉间隆起的峰峦照得分外明显。

薄青瓷没用过手机,但不陌生。

她想了会儿,问:“是高的地方就有信号吗?”

或许吧。

闵奚也不确定,她今天出来这么久还没和游可报平安。

“那姐姐,我带你去。”

不由分说。

薄青瓷进屋放下手里的桶,拿起手电,小跑出来就领着闵奚往屋后的山坡上走。

直到底下村屋的光越来越远,头顶的星空越来越近。

山底下有狗在叫,四周太暗,风吹得脚下的灌木从沙沙作响。

闵奚有些害怕,她绷紧了身体。

不知是何时,薄青瓷牵住了她的手。

闵奚愣了一下,紧绷的神经瞬间松缓不少,许是另一个人的体温给她带来了些许安全感,尽管,对方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女孩领着她到了山坡最上方的位置,往下,是斜斜的石崖,低头就能看见远处村屋里亮起的光。山风簌簌,将发丝吹得缭乱。

这里果然有信号。

闵奚抓紧时间给游可打电话报平安,不意外迎来对面的一顿数落:“闵奚!”

“让你不要去非去,善心大发想要资助的话给钱不就行了吗?”

“穷山恶水出刁民知不知道?你这么漂亮个女的一个人往山里跑,被人卖了都没地报警!”

四周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响起虫鸣。

电话那头游可嗓门太大,声音透过手机钻出来,让闵奚有一瞬间的尴尬。

她下意识偏头去看薄青瓷,女孩就坐在她身边安静地陪着,目光落在对面山头亮起的零星的灯火上,聆听夜风歌唱,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等闵奚打完电话转头望来,只见女孩环抱住膝盖,乌亮的眼眸里映着皎洁月光,还有自己。

“闵姐姐,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啊?”薄青瓷突然问。

“是……”闵奚想了会儿,在手机上打出自己的名字拿给薄青瓷看,“是这两个字。”

白亮的光将薄青瓷清瘦的面孔照得立体许多。

闵奚多看了两眼,忽然觉得薄青瓷以后要是好好养,吃胖些,应该也是不折不扣的小美女一个。

这样干净乖巧的女孩子,就应该去送学校念书,就该拥有更好的人生,而不是被一生困在这无尽的大山里。

尽管被朋友数落一通,但闵奚在这一瞬间肯定了自己来这趟的意义。

她是对的。

闵奚。

薄青瓷将这两个字记在心里,默念几遍。

倏尔,她收回目光,指了指面前的手机:“姐姐,我可以用一下吗?”

“当然。”

借着幽清的月光,闵奚看着女孩用滞缓而又生涩的动作学着她在手机上打出三个字:薄青辞。

薄青瓷将手机递回闵奚手里,轻声开口:“这是我原本的名字,妈妈给我取的。”

“咱们这周边几个镇都以烧瓷为生,当年我出生以后爸爸帮我去上户口,管户籍的民警没听清楚,就以为是青瓷的瓷。过了好几年,等我到可以上学的年纪再把户口本翻出来看,才发现当时名字登记错了。”

薄青辞。

“辞”是告别、辞行的意思,妈妈希望她以后长大能远离家乡,远离这个地方,再也不要回来。

以前年纪小,薄青瓷不是很懂妈妈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随着年纪渐长,她开始明白。

现在,闵奚也对她说了几乎同样的话。

“薄青辞。”闵奚咬字很轻,似与山风和鸣。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那为什么后来不改回来呢?”

“去镇上一趟很麻烦,爸爸说,青瓷也不错。”

但私心里,薄青瓷还是更喜欢原来的名字。

特别,在妈妈过世以后。

而现在,爸爸妈妈都已经去世,更遑论那个尘封被人遗忘的名字,也已经没了意义。

按理说,至亲去世,应当是大悲之事。

薄青瓷却没什么悲痛的感觉。

这些天,她像个死气沉沉的木偶,在村里大人的指挥下在家里各处绑上白带,操办简陋的丧事,听大家轮流到家里来吊唁安慰。

劝她早早嫁人的不在少数,都是些陈词滥调。

薄青瓷一遍又一遍的听着,竟也不觉得烦。

意识被渗透,她开始认真思考:要不就听大娘们说的,找个人订亲?

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网住,似乎已经无路可走了。

直到闵奚出现,这张结实的网被生生撕开一条口子。

薄青瓷终于得以喘息。

闵奚朝她伸手,将她拉了出来,她又活了。

生活又开始有盼头,前方不再是一片荒芜。

“姐姐,”薄青瓷重新看向闵奚,静默两秒,鼓足了勇气,“我会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大学,以后……也想成为一个像你这么厉害的人。”

薄青瓷脸热热的,说后半句的时候无比认真。

闵奚听完,忍俊不禁。

她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女孩的发顶,目光柔和:“其实呢,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也没有赚很多钱。”

闵奚今年二十三,从学校毕业出来才刚刚两年,事业正是起步阶段。

选择资助山区的贫困女孩,也是从她踏入社会开始工作的那一年才开始。

要说有什么了不起,闵奚觉得不过是比薄青瓷年长八岁,父母去世以后,还留下了一笔不小的遗产。

闵奚看向她。

许是月色柔美,星空辽阔,此刻的自己竟然愿意和眼前这个才十五岁的孩子,多说几句心事:“我的爸爸妈妈也不在了,我和你一样,没有家人。”

“所以呢,我愿意帮你。”

“但其实在这大山里真正能改变命运的,只有你自己。”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回去,身后是清朗的月光。

次日清晨,陈春华带着村里的干部又来了一趟薄家,和闵奚商量资助薄青瓷的具体事宜,薄青瓷被闵奚特意叫来坐在一边旁听。

偶尔,涉及到一些具体问题,闵奚会侧过头去温和的询问她的意见:“陈书记的建议的是每月五百,但我觉得你还在长身体,五百太少了,每月一千够吗?”

薄青瓷点头如捣蒜,听到这个数字,有些受宠若惊:“够了够了。”

闵奚遂又转过头去同村干部们继续下一个细节。

过了会儿,薄青瓷似是回过神来,她咬住发干的唇瓣,轻轻扯动闵奚的衣摆,小声开口:“其实五百就够了,五百也花不完。”

她吃得不多,也没什么花费。

一千块实在太多,以往爸爸还在的时候家里每年也才赚个两三千的样子。

闵奚“嗯”了一声,淡淡开口:“那就先暂定一千。”

薄青瓷哑口无言。

闵奚好像听见她说话了,又好像没听见。

直到快要十二点,资助的细节才完全商定下来。

中午是在村长家里吃的饭。

闵奚给薄青瓷留下五百元的现金,还有自己的手机号码,之后再由村里干部出面去县里帮她办张银行卡,自己每个月把钱打到卡里,中间不会有其它经手人。

下午一点,闵奚踏上昨天来时的山路。

她没有太多的假,这次过来用的还是周末双休,一来一回,时间太紧。

跟在陈春华身后刚刚走出去几百米,突然,身后传来不规律的跑步声,由远至近。

闵奚回头,看见远处的薄青瓷从一个小点逐渐变大,直至最终站定在自己面前。

“小瓷?”

女孩那张因为营养不良而发黄的脸这会儿泛起微微的红,她喘着气,胸膛起起伏伏欲言又止,额间还凝着晶莹的汗珠:“我……我想送送你们。”

和闵奚总共相处不到二十四小时,薄青瓷却已经将对方当成自己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她有些鼻酸,眼眶也开始发热。

那双湿漉漉的乌眸落在闵奚身上,一瞬不瞬:“闵奚姐姐。”

闵奚垂眸,看着还比自己矮上一个头的薄青瓷,竟也破天荒地生出些不舍。

她忽然上前,将人揽住,靠在自己肩膀轻声安抚:“小辞,加油,以后好好读书。等考上大学,姐姐接你到嘉水来玩好吗?”

“可以吗?”薄青瓷抬头,说话还有着重重的鼻音,眼神忽然明亮。

那双黑色的瞳仁里,映着皎洁的月亮。

闵奚含笑承诺:“当然可以。”

开新文了!

这次是慢热的养成题材,日更时间是每天下午六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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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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