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见了鬼了!”汪心钺的惊呼,像一记重锤,狠狠击中裴霁清。
“啪”——灯光扎进她的眼睛,刺激得她本能地想要流泪。没错,是严楚宁,是鲜活的、满脸惊诧的严楚宁。
“裴霁清?”他屏住呼吸,试探着往前挪了半步,“真是你……我没做梦吧?”
裴霁清沉默着,身体却像一张拉满的弓,向后绷紧了半步。
“你是谁?”她哑着嗓子,口气冷得能结冰。
“我……我变化真有这么大?”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像在确认,左手食指和拇指下意识搓了搓,“严楚宁,我坐你左边,想起来了吗?”
裴霁清胃部猛地一抽,的确,这个小动作,是他。
“真真是见了鬼了,”汪心钺啧啧称奇,“心跳、呼吸统统没毛病,是活人。”
裴霁清的脚钉在原地,上半身却呈现出警惕的后倾姿态。目光如刀,恨不得将眼前的人刨开,里里外外看个明白。
严楚宁垂下眼,瞳仁里的光微不可察地黯下来。一股陌生的涩意直往上涌,像一块没熟的柿子鲠在喉头,吐不出也咽不下。他自嘲般低语:“看来……她是真的一点也不记得我了。”
再抬眼时,严楚宁换上了那个裴霁清再熟悉不过的笑脸:“对了,你怎么在这儿?”仿佛刚才一瞬的失落,从未存在。
裴霁清满眼戒备,抿着唇,不言语。
此刻,气氛跌到冰点。
“你又怎么在这儿?”良久,裴霁清再次开口。
“我?我是老板,”严楚宁一愣,“民宿还没开张,虎子接待你的?”
裴霁清皱起眉,眼色晦暗不明。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先是救了他,再是入住他的店,现在他又死而复生……世上真有这样环环相扣的巧合吗?
“你之前在哪?”尽管理智告诉她,这应该不是陷阱,毕竟太多随机性,但是她仍旧不安。
“这个啊,”严楚宁被盯地浑身发毛,下意识避开了裴霁清的视线,“我吧,下午刚到山上,就碰见下大雨……脚下一滑,就不知道了。哦,我还做了个怪梦,听见一堆乱七八糟的声音,又哭又笑的,再醒来,是陌生的车上。实在是太饿了,就想着回来吃点东西……”
忽然,裴霁清伸手探上他的颈动脉——一下、两下……指尖下的脉搏稳健而温热。
严楚宁霎时僵在原地。
几小时前、甚至还留在指尖的死寂,与此刻鲜活的生命力在她的神经末梢来回撕扯,几乎要搅碎裴霁清的理智。严楚宁皮肤下的搏动,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一股恶寒直冲头顶,那里面混杂着深刻的怀疑和纯粹的、生理性的膈应——裴霁清不可抑制的干呕起来。
“这不可能……”裴霁清无意识地呢喃着,身体像被电击一般,颤抖着缩紧,一股寒意从她脚底卷起,瞬间目眩头晕——多年的认知根基此刻地动山摇。
“怎么了?”严楚宁一惊,他本能地环住裴霁清的双肩,将她扶上沙发。接着,他又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严楚宁也不懂,为什么自己如此别扭,胸腔里像揣了只兔子,一颗心到处乱窜,让人烦躁。
“喝点水。”严楚宁转开视线,递上了一瓶拧开的水。他不敢看裴霁清。怎么会呢,为什么一看她,心脏就会被揪住,脊背和手臂都酥酥麻麻地炸开……
裴霁清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严楚宁——九年前的脸和眼前这张脸重叠又分开。她不由得恍惚起来——下午的事,是真的吗?那现在的事,又是真的吗?
“你……”裴霁清缓了许久,话在舌尖,转了又转,“你没事儿?没有哪儿疼?”
严楚宁皱起眉——裴霁清直白的视线,让他下意识喉咙发紧。她以前不会这样看着自己——不会这么戒备。九年的时光,像是将她掏空,又填进了如此之多的不安……这些年,她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了?
“疼吧……”严楚宁涩声回答,“估计伤得轻。你别说,和记忆里疼的感觉还挺不一样……”
他的话戛然而止,眼看着一道鲜红的血线正从裴霁清的鼻腔缓缓流下。
“你留鼻血了!”虎子声如洪钟,将两人都吓了一跳。
裴霁清接过虎子递来的纸巾,平静地擦掉鼻血。她已经习惯了。
“您终于回来了?”虎子搡了一把严楚宁,“干嘛去了,这一身泥?今天下午给你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不回,我看手机你也用不上,以后留店里砸核桃吧。”
“出去摔了一跤,倒霉事儿,不提了,”严楚宁讪讪一笑,“你说的那个大师……是她?”
显然,所指之人是裴霁清。
“不是,”虎子冲严楚宁使了个眼色,扭头又向裴霁清笑笑,“就一个看风水的先生,算一下哪天开业旺我们,做生意嘛,难免有些讲究,别介意。”
“大师呢,按理说早该到了,”严楚宁扫视一圈,“人呢?”
“路上呢,”虎子摆摆手,“前面那条路下午被冲断了,他绕路,从另一面来。刚给我打电话快到了,所以我起来等他。”
“你们……晚上看风水?”裴霁清将重音放在了“晚上”。
“啊,是,没错,”虎子先是一愣,接着猛点头,“你是外地人,可能会觉得我们这儿的风俗奇怪,是吧?”
“哎呦,快闭嘴吧,”严楚宁笑得歪在沙发上,又转向裴霁清,“民宿闹鬼,找人来看看。”
“你喝大了?”虎子瞪眼。
“有什么好遮掩的,”严楚宁乐得不行,“您没忘吧,马上大师就来了,到时候不还是瞒不住?”
虎子嗔怪地瞪了严楚宁一眼,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想多说。不一会儿,虎子从后厨收拾出一堆零食水果,堆上茶几,又递给裴霁清一个香蕉。
“她不吃香蕉。”严楚宁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说完,他自己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通为什么这句话会不受控制的从嘴里蹦出来。
“……我俩同学,我记得。”
这话像一根羽毛,就这么突然地绕过了裴霁清的防备,轻轻在她的心上掸了一下——裴霁清泛起一种酸涩的暖意,她没想到,连自己都不甚在意的喜好,他竟然还记得。随即,那些被刻意淡忘的,或是有些褪色的回忆,又呼啦啦一股脑地飞进了她的胸腔。
“同学?”虎子来了兴趣,看向裴霁清,“你身份证上是外地户口啊,而且你也没口音……你俩居然是同学?”
“高一的冬天她转学了,”严楚宁很自然的接上话,“她的户口跟她爸,但的确是本地长大的。再说了,我也没口音啊,不妨碍我是本地人吧。”
“你……”虎子扭过脸盯着严楚宁,忽然笑了,“你凭什么替人家回答啊?”
对啊……严楚宁一愣,凭什么呢?似乎只要是关于裴霁清的事情,自己就变成了自动模式,血都往头上窜,嘴在前面跑,脑子呢?脑子跟丢了,根本追不上。这样的自己……好陌生。
他用余光偷偷扫向裴霁清,意外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裴霁清嘴角蓄了一抹笑意。
今晚,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裴霁清笑。她笑起来的样子没变——笑意很浅,像霜花一样不牢靠,却总让人想要凑近看得再清楚些。
严楚宁的视线跌进了裴霁清的笑里,全身酥麻的感觉再次袭来,过电般地悸动让他有些恍惚,那句本该在心里的自问,竟真说出了声:“我……喜欢她?”
“你……问我?”虎子被这没头没尾的话唬住。
气氛变得古怪,焦点自然而然落在了裴霁清身上。她先是面色一敛,接着垂下眼,抿了一口热茶,最后转向严楚宁,说:“谢谢,我是同性恋。”
哐当,严楚宁胸腔一空,心一下就砸进了地里,誓要给地板也砸出个坑来。他听得懂,她不想给他机会。
“哎呦喂,”虎子抱住脑袋声唤,像是被眼下古怪的氛围打了,“我现在怎么一熬夜就出现幻听?这不是什么精神病的前兆吧?”
“我也听见了,”严楚宁拍拍虎子,“你没问题。”
虎子看向给严楚宁,感慨他的脸皮之厚。
裴霁清没再逗留。她回房换掉睡衣,梳洗收拾,预备着要看看究竟怎么“驱鬼”。
“有意思哈,”汪心钺轻笑,“诈尸的老板开闹鬼的民宿,简直绝配。”
裴霁清揉揉眉心,有些烦躁:“他们这儿真闹鬼?”
“你看你问的,”汪心钺大笑起来,“如果我算鬼的话,这里怎么不算闹鬼呢……说正经的,你也知道,你睡着了我就会强制关机,所以我只能说,你清醒的时间里一切正常,什么也没有。”
“他……有没有问题?”汪心钺放轻声音,“可以确认身份吗?”
“基本可以,”裴霁清稍作思索,“只不过感觉他和从前不太一样,他……算了。当然,人都会变。”说到这,那句又轻又缓的“喜欢”,又在耳里炸开,扰得她心烦。
“那这就很古怪了……”汪心钺少见的迟疑,“下午的时候,他的确死了。”
谁说不是呢。
这一边,裴霁清反复倒带着今天的每一件事,那一边,严楚宁也是心神不宁。
他翻了半天衣柜,最终选了那件买来没机会穿的衬衣……现在,严楚宁正对着镜子出神,他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发现自己竟然从没如此认真的照过镜子……他嫌弃地抓了抓头发,夏天的时候图方便,剪得有些短,现下挑剔已经来不及了。
虎子敲门催促几番,表示大师马上就到,他才终于配好饰品、喷上香水。
“我的妈,”虎子像没见过严楚宁似的瞪大眼,感慨,“你这样我好陌生啊。”
“怎么样?”严楚宁笑笑,“帅吗?”
“怎么说呢,”虎子逗他,“像老实人被逼急了。”
严楚宁一记眼刀劈过去。
“不必焦虑,”虎子拍拍他的肩,“你这张脸越素越好看,要有信心。”
一步入大厅,严楚宁的视线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角落——只一眼,裴霁清的身影就撞进他的眼里。
她懒懒地倚在单人沙发里,不知道在垂眼思索什么,栗色长卷发从肩头滑至脸颊,被她轻轻拢到耳后。无法否认,裴霁清有一张没有争议的美人脸——因为极标致。有些时候严楚宁会忍不住想,如果她没有这么漂亮就好了,或许当年的自己就能鼓起勇气告白。尽管,他明白这也是敷衍自己的理由而已。
从前到现在,一直没变过——他总想要忍住不去看裴霁清,但又不自觉地被吸引,看到,心里就像过电一样悸动,收回视线,平复,又忍不住再去看。严楚宁觉得自己像“自我刺激”实验里大脑被植入电极的老鼠,体验过电击带来的快感后,只剩疯狂地、不停地按压杠杆的本能,直到精疲力竭。
想到这,他不免又想到裴霁清不久前的拒绝。严楚宁忽然觉得被拒绝也很好,他终于可以光明真大地看向她了。
此刻,清冷的夜色从外漫进来,温暖的灯光从里透出去,光影交错间的裴霁清就像隔云、隔雾的秘色瓷——水中月、镜中花般不可得的距离感,比她的面容更深地烙印在他心里。哪怕只是背影,严楚宁也能一眼认出——那是绝对无法靠近的美好。
“咚——”大门口传来一声磕绊,将严楚宁的焦点粗暴地拉扯过来。看来,是大师到了。不过,这个大师却吓了严楚宁一跳——怎么,时尚杂志的模特还兼职当法师吗?严楚宁急忙转过视线,再看一眼他都觉得自己的潮人恐惧症要犯了。
“看看这张脸,”汪心钺仗着没人听见就肆无忌惮,“怪不得他能当神棍和骗子……真是一双会勾人的桃花眼。”
裴霁清克制地瞟了两眼,确实,极具侵略性的浓郁长相——尤其是那双眼睛。
“谢谢,”大师忽然笑起来,“我是姚爻……不算神棍,更不是骗子。”
这话像一个耳光,扇懵了裴霁清。
九年来,他是第一个能“听”到汪心钺的外人。
哎呀呀,秘密被人发现咯~
[菜狗][菜狗][菜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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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密云不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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