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房的白炽灯像有毛刺似的,被它笼住的人也看着不那么真切。
一个黑发齐腰的女孩,正蓄满热泪,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她的手迟疑地、轻轻地贴上面颊,片刻,又滑到锁骨,接着双手环住手臂,越拥越紧,就像,要拼命留住自己。时轻时重的啜泣从起伏的胸腔丝丝缕缕地漏出来——她在颤抖,像哭,像笑。
“这是我的心跳,”她的声音破碎,但带着喜悦,“我居然把它找回来了……”
她将手覆在心口,冲着镜子里的那个自己笑起来。一双锐利的眼睛里,盈满了汹涌的泪。
她用目光一寸一寸描摹过镜中自己的轮廓,想在心里也刻下这张脸。几乎,她快要忘记拥有身体的感觉了。
倏尔,她的眼色一沉,锥向镜中角落的一个倒影,说:“看够了?”
“你们两个分开了,”姚爻倒不见丝毫被点破的尴尬,“找不到她了?”
汪心钺转过身,下巴上还挂着未干的泪,嘴角却已经扬起一个锋利的笑。她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反曲刀,干净的轮廓配着线条极锐的五官,甚至连头发丝都利得能割伤人。几分艳丽又几分冷峻的面容,与其说漂亮,不如说冷艳。
“有话不妨直说,”她用指尖抹过下颌,将那泪珠碾碎在指腹,“我的耐心很差,不喜欢兜圈子。”
“好吧,我有出去的办法,”姚爻耸耸肩,“但是还需要别人配合。你要不要配合我,一起出去?”
“话不能这么说吧,”汪心钺向前几步,凑近了姚爻,“你有办法却不一个人出去,这只能说明,你没办法靠自己出去……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合作,而不是我配合你。另外,如果我和你出去了,我姐姐会怎么样?”
“那就合作,”姚爻从善如流,“现在我们想出去,就得化解这个‘愿’,只要‘愿’化解了,自然你姐姐也会出去。不过,你真的长这个样子吗?我指的是你原本的身体。”
“怎么?”汪心钺觉得他这话说得古怪。
“没什么,”姚爻避开她的视线,“只是觉得,你和你姐姐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套话的水平就这点儿?”汪心钺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说的‘怨’是什么东西?恶鬼?”
“我说过,这个世上没有鬼。”姚爻挑起眉,笑了。
“那是什么东西?”
“是……一种‘愿望’,”姚爻指了指身侧的楼梯,“现在,我邀请你亲自上去,看看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有危险?”汪心钺嘴上这样说着,行动却没犹豫,转身上了楼梯。
“危险,未必有,但一个人确实会很麻烦,”姚爻也跟在后面上了楼,“你这么痛快……不怕我卖了你?”
“那你就试试看,”汪心钺回头瞥了他一眼,带着点意味不明地笑,“我们信息不对等,除了合作,没有更好的办法,你应该不是白痴吧。”
“如果找到你姐姐会更好。人多会容易一些。”说话间,两人来到了三楼的一间教室门口,挂牌是高二五班。这间教室虽然和其他教室没什么不同,但里面却空无一人,班门紧闭。
“有点意思,”汪心钺倚在窗边,歪头仔细打量着姚爻,这个人给她的感觉不好,“套话的水平见长啊。如果我拒绝,你应该会觉得我和姐姐在这个环境里失去了联系彼此的办法。如果我同意,那就是三个人平摊风险,你会变得更安全,但我姐姐会被卷进来。”
“那看来,你确实联系不到你姐姐,”姚爻挑眉,上前推开了班门,“时间到了,进来吧,让你看看什么是‘愿’。”
汪心钺朝着走廊尽头的钟表看去——五点十五分。
她握紧了拳又松开,没有犹豫,踏进了班门。
这里,竟然是一个极其正常的班级——各样面孔的少男少女,百无聊赖的神态。教室的讲台上还站着一个皱着眉头的中年男人,显然是老师。
汪心钺和姚爻如同不存在一般,即便是杵在讲台旁,也没人侧目。
“看来我的信息没错,”姚爻喃喃自语,“这里就是‘愿’承载的真实记忆……”
“那外面是……”
“你猜?”姚爻笑起来,“一个小小的提示,这里是因,外面是果。”
“如果说,这里是现实,”汪心钺垂眸思索着,“那外面,应该是感受?就好像,小朋友怕黑,觉得黑暗就等于恐惧,所以这里就是真实的黑暗,而外面是演绎的恐惧……”
姚爻闻言挑了挑眉,竖起拇指。
“报告!”
门外传来了一声清亮的女声。
“报告!”
老师仍旧冷着没给反应,班级却逐渐降温,原本浮在上空的嗡嗡声渐渐凝固,目光也默默拢向老师。
“报告!”
这次,门外的声音变得不稳,几乎有些支离破碎的哭腔。
“进来——”这一声拖得极长,“哐当”一下砸在地上,众人都噤了声。
女孩迟疑地走进教室,站在讲台旁。是她,正是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外面几乎全都是她。
“迟到,怎么又迟到……站好!你以为你是T台上的模特吗?”老师的声调逐渐提高,“你是来上学的,为什么总是迟到?”
“我没有……我送同桌去医务室了……”女孩辩白的声音虚弱极了,但她的手指却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颤抖。
“你说什么?”暴呵如同巨浪,顷刻将她拍进羞辱和难堪的深渊,几近窒息。
女孩的泪珠随声落下,她低着头,垂着眼。她能感觉到全班的视线都戳在自己身上,像烧红的火钳,将她一遍又一遍地烫穿。老师的嘴巴张张合合,每一个字都变成了鞭子,毫不留情地抽打着她的自尊。恍惚间,汪心钺觉得自己变成了她,成为了那个众矢之的——那些目光的灼烧让她忍不住颤抖,那些言语的撕裂让她也支离破碎。
在羞耻的浪里,她拼命地想要呼吸,然而,她看到班长的嘴角几乎带着一抹笑意……是冰冷的嘲笑还是善意的怜悯?但无论哪一种,都已经将她彻底烧成了灰。班长侧过头,和同桌耳语,原本该像密语一样的句子,却变成一条毒蛇,直直钻进了汪心钺的耳朵——“又是她,戏真多啊。”
这句话,彻底将她钉在了耻辱柱上。汪心钺觉得自己脑子都要炸开了,她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如同凌迟般的、从头发丝到鞋尖的审视。不对,应该是审判。
“小心。”姚爻用力拽了一把汪心钺,她这才从这女孩的视角里解脱。
她感到面颊一凉——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居然流泪了。
“别被同化。”姚爻附在她耳边提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鞋尖的泪碎了又碎,脚边的地板也被泪水氤氲,这一切,才最终平息。
女孩下去的时候,悄悄看向了班长——他也正在看着她。
直到放学,这个女孩也没能抬起来她的头。
“这对脸皮薄的人,很煎熬吧?”姚爻叹了口气,“我初中和高中的六年,是我活到现在最虚荣最要脸的六年了,你呢?”
“我没上过高中。”汪心钺很平静的回复。
场景开始变换,从教室到校园,从街道到卧室,女孩一直低着头。最终,她的啜泣声透过了她的棉被、透过她的尊严和体面、透过同学的眼神和私语、透过老师的责难,将她击穿。
窗外的天气轮换,从秋到冬,但女孩却没有一刻平静——议论声几乎要模糊成一片噪音,在这其中时不时还有几个词格外刺耳“失望”“丢人”“你真差啊”……这些言语就像她的影子一般,只等着一个无光的时刻彻底吞噬她。
“这个班的人这么无聊?”汪心钺的口气带上了无法控制的愤怒,“到底有什么好议论的?”
“这是记忆,”姚爻冷静极了,“未必全真。”
“你不是说,这是真实的记忆吗?”
“我说的是,这是她真实的记忆,”姚爻意味深长,重重咬住“她”这个字,“她认为的真,就是真吗?”
汪心钺立即意会,喃喃:“不可靠的叙述者……懂了。”
配合着痛苦混沌的记忆,校园也炸开了一片混乱。
裴霁清最先嗅到危机——迎面而来的“她”一滞,原本蒙着阴翳的眼睛变得犀利,脸也因为愤怒而涨红。她手里的书随即掉落,弯腰去捡,一顿,抬手抓住了旁边人的头发,往后一扬,又狠狠朝前磕向墙壁。
没有惨叫——沉闷的撞击声,寂静片刻,又是断头落地的轻响。
“跑!”声音刚落,严楚宁就被裴霁清拽着往前冲。
像是瘟疫一般,她们相继感染。没有嘶吼,没有谩骂,甚至连吃痛的声音也没有——只剩桌椅翻倒的碰撞声、残肢断臂的撕裂声、肢体相撞的闷响声……一切的细碎声音都伴随着缓慢的节奏,迟缓却不间断。
一切来得太快,严楚宁甚至来不及惊惧。
后知后觉的,他才意识到自己手心里多了一份温度——她的手掌。裴霁清的手与他的想象很不同,是极有筋骨的手——硬、有力、温热。她如此鲜活,温度顺着手掌流淌进他心里——他以前并不清楚,原来自己的心能跳这么快。
两人冲进教学楼的连廊,迎头撞来一个女生。她向后蓄力,接着一扑,伸手戳向两人。裴霁清侧身躲开,严楚宁却因为分心避闪不及,闷哼一声,脖颈留下一道猩红的印记。
“这边!”严楚宁任由她拽着,拐进左侧的通道。通道一侧,两个女孩正掐着彼此的脖子,身体挺的笔直,像两个攀在一起的枯树,摇摇欲坠。与她们擦肩而过时,严楚宁的肩触到了其中一人冰冷的手背,即刻打了个寒颤。
裴霁清一脚踹开器材室的门,反手锁死。两人背靠着铁门滑坐在地,心有余悸。
严楚宁没说话,只是握紧了裴霁清的手。他在心里嘲笑自己实在卑鄙,可眼下,他又无法说服自己放开那只握紧的手——趁人之危,大概如此。
门外传来东西倒地的闷响,始终没有一声惨叫。
阴影中的那堆器材,恍惚间,仿佛动了一下……
也许,这里并不安全?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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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邑人之灾(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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