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邑人之灾(四)

这时,整个二楼变得模糊,清晰的只有墙上那幅画和女孩那间房——像是舞台剧般,所有遮挡视线的墙壁统统消失了,仿佛刻意展示给裴霁清和严楚宁看。

画中女郎匍匐到了门边,伸手去够门锁。

忽然,门从里面打开了。

女孩愣住,“嘶”的一声收住了准备迈出步子——再前走,她就要踩到画中女郎了。

看得出女孩很害怕,身体已经不可控制的抖动着,但她还是克制住了向后撤步的本能,站定了。她不愿意表现出惊恐的样子。

“你……怎么了?需要帮忙吗?”女孩蹲下身子,平视着画中女郎。

画中女郎没有说话,只是看向女孩,忽然,她伸手轻轻抱住了面前的女孩。女孩没有动,显然,这个拥抱太意外了。几秒之后,女孩的眼眶红了起来。

“你在等家里人还是朋友?我一个人住,你可以在我的房间里等。”见画中女郎不回答,女孩选择将她抱起,放在了床上。

女孩盯着画中女郎的粉裙子,开口:“你不冷吗?为什么在冬天穿夏天的裙子?”

自然,画中女郎不会有任何回应。

“不想回答?”女孩忽然笑着耸了耸肩,“那就不用回答我。”

画中女郎盯着女孩细细观察,随后,也露出一个同样温暖的笑容。

之后,两人没再说话。女孩打开了电视,两人靠在一起看着老电影。时不时,女孩还会轻声说起剧情。这一幕,就像一对好友在消磨时光。窗外的天色从灰白变作藏蓝再到漆黑,夜色越来越深浓。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渐渐睡着了,房间只剩电视机里斑斓的光在闪烁,像一个跳跃的梦。

画中女郎也回到了走廊尽头的画里。

自动连播的电视,切到了一场嘈杂的闹剧,女孩被声音吵醒。她坐起身来愣了一会儿,意识到房间里又只剩自己。她看向身边已经空了的位置,出神。

叹了一口气后,女孩坐到了桌前。台灯的暖光,将她单薄的身影剪出,她正在写日记。

“我以为我习惯一个人了,可惜,好像还是有人陪的时候更快乐,”女孩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地,“好累,但好在,这是最后一天了。我不用再继续讨厌自己了,今天开始,我会获得平静吧?”

笔尖停顿了一下。

“今天遇到的姐姐穿着夏天的裙子,也不知道她怎么了……我的羽绒服是新的,好想送给她,可惜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如果,这件羽绒服能送给她就好了……”

“她会介意吗?会不会觉得很晦气呢?”

女孩的声音温柔又迟疑,像把钝刀子一下又一下的划在裴霁清心上。

“我不懂,”严楚宁声音低得像叹息,“一个好好的孩子,为什么就活不下去了。”

裴霁清深吸了一口气,她有答案,但是她却无法回答严楚宁。她不知道该从哪一点来说明……究竟是从别人的挑剔里学会了挑剔自己,还是从别人嘴里的差劲就认定了自己差劲?究竟是从哪一件事、从哪一个人开始,她,就学会用最严苛的要求来鞭挞自己?到底是哪一刻开始,她那么相信自己毫无价值?是从哪天起,她坚信只有做得足够好,才是一个“有价值”的人?可是,那个源头实在太过于模糊和微小,也许早在记忆里变成粉末……兜兜转转,最终能恨的人,还是只有自己。女孩不是被那一次的挑剔和审视击垮的,因为早在这之前,就已经有过一千次的挑剔和审视了……她如同十几年都穿着一件内里是砂纸做成的衣服,每动一下,都会磨破皮肤,伤口从来不会愈合,只会不断地继续受伤。不穿这件衣服的人,永远不会懂,他们只会觉得,这就是一件衣服,他们只会觉得,你不该受伤,也不该痛。

裴霁清最终,还是沉默了。不懂,实在是太幸运。这种千刀万剐的感觉,也没有懂得的必要。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轻轻刮过自己的手臂,仿佛她也穿着一件砂纸内里的衣服。

“我们不能这么看着!”严楚宁喊了一声。

因为女孩已经将红色羽绒服叠好,放在了门外的书包上,将绳子绑在了入门的衣钩上……下一步,谁都知道是什么。

严楚宁呼吸一窒,下意识想冲上去,却被裴霁清死死扣住了手臂。他看向她,发现她红着眼睛,却还是对他摇了摇头。这是一个已知的结局,无法改变。如果说还有最后一件事可以为这个女孩做,那么只剩,看见她的痛苦。

对,看见那些沉重到她必须勒死自己的痛苦。

并且,绝对不要轻视和嘲笑她的痛苦。

“我的天,”严楚宁的声音在发抖,“这么矮的衣钩,如果她想反悔,站直就能救自己……”

裴霁清盯着眼前的画面,竟有些出神——这算解脱吗?如果算,那这算“救”吗?倏尔,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就在此时,那幅画动了。画中女郎摸到了门口为她准备的告别礼物,而门内的女孩,已经如同枯萎的玫瑰,彻底凋落。

画中女郎,穿上了那件红色羽绒服,却怎么也寻不到那个慷慨的女孩了……窗外的光影迅速转换,二楼的装潢也不停变化,像是开了倍速的电影——原来,如水般流逝的两年光阴中,画中女郎一直试图在这间房再次寻觅到女孩……她想做什么,或是只想陪陪女孩?没人知道,因为她在乎的那个人,已经无法出现了。

裴霁清和严楚宁相视一眼——这间房,从来都不是“闹鬼”。

此刻,画面走到了现在的装潢。接着,如同倒带一样,一切又回到了最初——两人看着女孩穿着红色羽绒服背着双肩包,进入了二楼。

严楚宁几乎快要崩溃——这样的场景,他无法再看第二遍。

即便再怎么抗拒,也无法阻止——再一次,严楚宁看到女孩系好了绳子。

“你在干什么!”严楚宁忍不住了,冲着走廊的画像大叫,“你不进去就再也没机会了!”

画中女郎像是真的听到一样,动了……她从画作里落地,越过门前的红色羽绒服,穿过了门,抵达女孩的面前。

女孩一僵,像是被定在原地,只能呆呆的看着画中女郎。

画中女郎像初见一样,轻轻的抱住了女孩。她的嘴张张合合,努力的想要说些什么,但却连一个单音也发不出。

“谢谢你,”严楚宁几乎要跳起来喊,“说谢谢你!”

画中女郎像是能够听到严楚宁一般,生疏却清晰的说:“谢谢你……”

“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严楚宁像教小孩子说话一样,一字一句的喊着。

画中女郎也是极用功极聪明的学生,一字不差的复述给了女孩。

“我知道,你已经做了所有你能做的努力,”裴霁清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无比温柔,“这次,就真的原谅自己吧。”

画中女郎没能复述这句,看来,她听不到裴霁清,严楚宁立即转述给画中女郎。

“我知道,你已经做了所有你能做的努力,”画中女郎将女孩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子一般,“这次,就真的原谅自己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女孩的眼角滑落。紧接着,原本紧抿的嘴角,露出了一个带着泪花的、无比释然的笑容。

还好,裴霁清松了一口气,还好,女孩听到了这句话。原本,该有千千万万句这样的话为她辩白,但来不及了,她能添上的,也就只有这句话了。

也就在这个微笑浮现的瞬间——一直弥漫在二楼、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顷刻消散。接着,像肥皂泡破裂的轻响在二楼弹起……画中女郎、女孩、门口的红色羽绒服……眼前的一切如海市蜃楼被狂风搅散,转眼空白。

紧接着,之前眩晕的感觉再次来袭,严楚宁下意识将裴霁清护在怀里,视线在剧烈的旋转中模糊。

冷硬的感觉渐渐硌得身体酸痛,严楚宁轻哼出声,接着脸颊一辣——不知道被谁甩了一个耳光。睁开眼,是虎子惊慌失措的脸。

“地震了!肯定是地震给我们晃晕了……都没事吧?”虎子像机关枪一样冲着严楚宁扫射,让他原本就疼的头更加疼。严楚宁晃了晃头,发现大家都横七竖八撂在一楼大厅的地板上。

一时无人说话,只有虎子收拾东西的窸窣声。

忽然,一束清冷的晨光,挣扎着穿透厚重的雨云,从窗户斜射进来,正好落在裴霁清的脚边。她低头,看着那方被照亮的、尘埃飞舞的光斑,轻声开口,像是在对严楚宁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你看,天亮了。”

不时,山风吹尽了薄雾,大厅里的人也散尽,各自回房洗漱。

裴霁清蜷缩进浴缸的热水里,企图洗掉渗进她灵魂里的冰碴。她屏住呼吸,耳朵和鼻腔都已灌满热水,紧闭的双眼也被黑暗填得不留缝隙……直到肺部最后一寸氧气被耗尽,求生的本能才迫使她仰头——“哗啦”一声,真实的世界又回来了。

清冷的空气从鼻腔直抵喉咙,激起一阵细密的颤栗。裴霁清将头靠在浴缸边缘,听着汪心钺说着在里面的所见,补上缺少的拼图后,真相终于完整。

“你们在里面……真的看到班长嘲笑那个女孩了?”良久,裴霁清又问。

“不,准确的说,是那个女孩感觉、认为班长在嘲笑自己,”汪心钺认真起来,“你说过,女孩暗恋那个班长对吧?太在意了,可能会看不清。我们没办法知道那天真正发生了什么,那些……也不重要了。”

“是啊,也不重要了。”

“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

明天下午七点见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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