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获明夷之心(二)

正午的太阳在房里闹哄哄地拥搡,裴霁清却觉得自己血管里流着的是冰碴子,从里寒到外。

“叮——”微信提示音响起。

严楚宁撇过头,往外挪了一个位置。

裴霁清拿起手机,是虎子的消息:「急急急急急,你一个人来门口等我,要紧事。」

他和自己能有什么要紧事?裴霁清觉得奇怪,但还是借口回车上拿充电器,一个人脱身出了门,在车旁等着虎子。

不多会儿,虎子喘着粗气爬了上来,额上的汗珠直往下滚。

“赵……赵奶奶家是不是有陌生人,”虎子气都没倒顺,就问起来,“女的带个高中生?”

“不知道,”裴霁清一愣,“刚进去,只见到了姚爻的奶奶。”

“那就好,”虎子这才抹了一把汗,“把严楚宁喊出来,你俩赶紧回吧。”

“啊?”这没头没尾的话把裴霁清说懵了,“总得有个原因吧。”

“随便找个理由呗,”虎子说罢,一怔,盯住裴霁清,“你不知道严楚宁家的事情吗?”

“知道,”裴霁清更糊涂了,“如果你指的是……家庭情况,那我知道。”

“对喽,”虎子两手一拍,恨恨地呼了口气,“我刚回家没多会儿,我妈就跟我说她今早在附近碰上严楚宁的妈妈了,在村里打听赵奶奶住哪儿呢。我一想,这不行啊,可不能让严楚宁和他妈妈碰上面,但姚爻又不清楚严楚宁家里的事,想来想去,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所以就找你赶紧带着他走。”

“我不太明白,”裴霁清摇了摇头,“为什么严楚宁不能和他妈妈碰面?他们关系很差吗?”

“你听你问的这个话,”虎子撇撇嘴,略显无语,“你不是知道他家的事情吗?”

“你等等,”裴霁清有些烦躁,“我知道他父母的情况,也知道他妈妈之后又结婚了……所以我才问,关系很差吗。”

“关系差?那倒算不上,”虎子翻了个白眼,嗤笑一声,“关系差也得有关系吧?我跟你说件事儿你就能明白。严楚宁高中不是住校嘛,高二有天晚上他在宿舍发烧,挺严重的,又是抽搐又是呕吐,当时他的紧急联系人是他妈妈,而且他妈妈就住市区。好家伙,等了又等,他妈妈一直没到,最后是班主任从家里赶到学校,给严楚宁送到急诊,又催了几次,他妈妈才去的医院。你知道他妈妈怎么跟他班主任解释吗?他妈妈说,她就是故意迟点去的,好让严楚宁长记性,不要随便生病……你听听,这说是人话吗?她妈妈最后缴了费就走了,别说陪一会儿了,看都没看一眼。”

“这事儿……他跟你说的?”裴霁清声音低下来,不知怎么回事,呼吸开始变浅变快。

“你也认识他,你觉得他可能说这事儿嘛,”虎子叹了口气,“他妈妈说的这话他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从上铺摔下去,也在急诊里躺着呢,我爸妈陪护。这事儿是我爸在医院门口抽烟的时候看见的,给他也气得不行。也就是因为我俩都挂急诊,才认识的,之后这么多年都是朋友……”

“他那个妈,哎,我都不想说,”虎子暴躁地又抹了一把脸,“别让严楚宁碰面了,怪破坏心情,就拜托你了。”

裴霁清默默听着,点了点头,不要随便生病——这句话像烧红的钉子,狠狠楔进裴霁清的太阳穴。好一个不要随便生病。

“有人在门里听,”汪心钺小声提醒,“有一会儿了……本来想提醒你,但也不能不让虎子说。”

“谁?”裴霁清拔高音量,紧张地朝着门看去。虎子也被吓得一激灵。

“不能算故意偷听哈,赵女士让我来看看客人怎么还没进去,”姚爻笑嘻嘻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合手,目光在裴霁清脸上微妙地一顿,“不过,你们现在的这个计划可能有点困难——里面,已经碰上了。”

裴霁清回到院子时,一眼就看到躺在摇椅上的严楚宁。他正盯着远处的一盆龟背竹发呆。记忆里的严楚宁总是在说在笑,他安静的样子,居然如此陌生。此刻的严楚宁就像一场盛大烟火里的孤影,沾染不上半点周围的热闹和颜色,静得让人心空。

堂屋里是赵奶奶和一个陌生女人正在说话。她们的交谈声像疾风吹打着树叶,急促又混乱,声音忽高忽低,起伏不定,偶尔有几个尖锐的、带着哭腔的音节刺破空气,随即又被一片低沉的嗡嗡声淹没。

大概是感受到了视线,严楚宁扭过头,看向裴霁清,说:“赵奶奶家的龟背竹长得真好,你说民宿也养一盆怎么样?”

“养一盆吧,你肯定能养得很好。”裴霁清也认真地看向龟背竹。

片刻,堂屋里的讨论声停了,赵奶奶探出头,招呼:“姚爻,来一下。”姚爻、赵奶奶和严楚宁的母亲一齐钻进了后院,过了一阵,严楚宁的母亲又一个人回到堂屋。

她红着眼睛,带着疲态,却出乎意料的漂亮,是个十足的熟龄美人,五官精致轮廓优美,衣着打扮无一不细致,扑面而来的矜傲。

裴霁清不得不感叹,基因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严楚宁的眼睛和嘴巴,几乎和他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精细极了,但给人的感觉却截然相反——一个盛气凌人,一个清爽明净。

“你也是来请赵奶奶帮忙的嘛,”严楚宁的母亲率先开口,“我叫刘静,你叫我刘阿姨就好。”

“您好,我只是来玩的,”裴霁清笑笑,“我姓裴。”

“小裴啊,”刘静倒是不认生,“你和这家的孙子是朋友?那你和我儿子严楚宁也是朋友吧?”

“是。”裴霁清点点头。

“这样啊,”刘静点点头,又转向严楚宁,“你可得帮帮你弟弟啊,妈妈现在只能指望你了。”

“我?”严楚宁笑起来,“我独生子,哪来的弟弟。”

“哎,”刘静倒是不恼,反而平和地笑笑,“浩浩最喜欢你了,总是问你好不好,想见你,你这样他多伤心啊?他那么喜欢你,你就喜欢他一点点,不行吗?”

刘静的反应倒是让裴霁清有些意外。她居然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儿子当着外人下了自己的面子。

“你这样妈妈就太伤心了,”刘静的口气很软,带着恳求,“你是不是觉得妈妈爱弟弟太多你吃醋了?你知道吗,妈妈也很爱你,可是当初没有条件啊,我没有办法,但凡我有一点办法,都会选择照顾你。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个母亲愿意离开自己的孩子,你以后有自己的孩子就会懂了。还是说,你也怪我?你怪我当初又结婚了?别人怎么说,我都无所谓,因为他们不明白我的处境……可如果连你也不理解我,那我就真的太可怜了。”

裴霁清能够清楚听见严楚宁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但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一直很想补偿你,可是你已经长大了,什么都来不及了,”刘静的声音悲切起来,“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想关心你也没有机会……这个世界上,我最爱你,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母子啊。”

话音落下,院落坠入一片寂静。山头的风声、树上的鸟鸣声在此刻都被抹去。当午的太阳正燥,炙烤着山林和庭院,蒸腾的空气翻腾扭滚,无声嘶吼。

严楚宁还是带着不达眼底的笑意,沉默着。

如果裴霁清什么都不知道,那么此刻她会觉得严楚宁实在太过绝情。可是,虎子的故事言犹在耳,听了那个故事之后,再听到这番对话,她只觉得可怕。

“我和弟弟是你唯一的亲人了,”刘静这句话很轻,但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晰,“你想想吧。”

这句话像一枚精准投掷的□□,瞬间引爆了裴霁清的愤怒,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可是严楚宁的母亲啊,严楚宁的缺失她最清楚不过……她怎么能就这样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

严楚宁显然也没想到刘静会说这样的话,身体一晃,接着僵住。

刘静看严楚宁还是沉默,又说:“妈妈求你了,帮帮弟弟吧?行吗?我知道你不喜欢弟弟,不喜欢妈妈,但是……但是你喜欢姥爷对吧?浩浩出事姥爷也会很难过,小时候姥爷一直照顾你,你总要还姥爷的情吧?”

“恕我直言,”裴霁清忽然开口,“养孩子本来就是父母的责任,您父亲替您带着严楚宁,是您承了您父亲的情,您父亲帮的是您,不是严楚宁。要说还人情,那也是您还人情给您父亲,怎么掰扯,都和严楚宁没有关系。孩子生下来就得有人养,这道理您知道吧?”

话音一落,刘静愣住。谁也没想到裴霁清会说这样的话。

严楚宁觉得自己眼眶胀得发疼,不敢抬头,怕眼珠一转泪水就会掉下来。他没想到,这么多年,为他辩驳的人还是裴霁清。

回忆就这么哗啦啦飞出来,把严楚宁拽回九年前。当时高一刚开学,体育课上严楚宁捡到钥匙,去德育处递送。他刚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里面的人在讲话。德育主任的声音很雄厚,他说:“这是你们班的特异情况表格,记得提醒班主任,你们班有个孤儿,重点关注一下。”

“孤儿?”一个女生的声音传出来。

“对,就你们班严楚宁,”德育主任的声音简直大得像车喇叭,“他情况那栏写了,二年级父亲意外去世,母亲也另外成家了,现在和奶奶住一起。”

“老师,”女生的声音很清晰,“请您不要叫他孤儿,他不是孤儿,也没有人喜欢被叫孤儿。”

之后他们再说了什么、他又是怎么从楼道出来的,严楚宁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觉得大脑沸腾起来,心从里热到外面。很久之后,他终于明白,原来那就是被维护的感觉。

后来,他知道了那个女孩就是班上的学委——裴霁清。

那天起,严楚宁总是看向裴霁清。越看向她,越被吸引,越想靠近,却偏偏觉得不该靠近。他认为,她给他的,是同情。可严楚宁也不敢确认,因为哪怕是同情,仍旧是一种一对一的情感羁绊。对他而言,这样一对一的关系,有致命吸引力。

再之后,裴霁清忽然转学。漫长的九年里,严楚宁也惊讶自己居然没有喜欢上其他人。真是可笑。九年里他反复咀嚼着自己和裴霁清的每一个片段,到后来,他觉得自己喜欢的并不是真实的裴霁清,而是一个符号。一个由他的想象填充的、失焦的、不真实的人。

他以为,自己从小被忽视、没有被看到、没有被重视,所他迷恋的是回忆里无法互动、无法亲近、无法触碰、不可得的裴霁清。他以为,自己之所以被吸引是因为这种不可得能让他反复重温童年乃至少年不被选择的感觉。他以为,他执着只是因为他得不到。

他常常说服自己,他并不喜欢裴霁清,他只是想再现自己病态的依恋模式。

但是,当裴霁清再次活生生地出现,再次维护他,严楚宁有些崩溃——他发现自己根本想象不出来如此勇敢鲜活的裴霁清。

他沮丧地发现,他喜欢的,竟然真的就是裴霁清这个人。

明天见,宝子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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