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馀冲他身后眨眨眼,露出个有些狡黠的笑容:“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庄仙人就在那呢,阿骊哥哥你亲自去跟他说吧,我要去找师父玩啦!”说完,蹦蹦跳跳往后山去了,无意间露出一点没藏好的青色枝叶,在头顶摇摇欲坠。
骊越转头望去,庄无己果真站在不远处一棵枝繁叶茂的银杏下,眼神平静,身形颀长,一袭白衣立于树荫下,宛若入了林间的风,比石山石更白,比静影中的月色更凉。他只是望着这边,并未言语,却无端让人觉得他站在那已经很多年。
看得人难过。
庄无己刚出门,就看见祝馀蹦蹦跳跳像只兔子一样跑走,接着就与骊越痴呆中带着难以言喻悲伤的眼神直直对上。也不知道又在犯什么病。站在树荫下等了一阵,发现那人似乎并没有要过来的意思,只是直勾勾盯着他出神,庄无己只得纡尊降贵地朝骊越走去,有些困惑地问道:“你这又是在干什么?”
骊越猛然回神,觉得自己实在是丢人,于是强装淡定地收回了目光,搪塞道:“方才有只长得很像斛斯的长胡子鸟,觉得有趣,就多看了几眼......你是出来找我的?”
庄无己道:“该启程了,在终南山已经待得够久了。”
确实待的够久了,骊越想。怪不得世人皆将终南山作为理想的隐居清修之地,或许是过于安逸,又无甚忧患,在此地不过才待了近三日,他就已经感觉要躺软了筋骨,生出懒意,不愿动弹,整日看迷毂下几局棋,给祝馀摘几朵高处的花,听庄无己念一段《齐谐》,日子过得畅快无比,还偶尔能有时间起色心......
想得太远怕是又要出神。骊越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清理干净,问道:“何时启程?”
庄无己看了看天色:“斛斯还在后山,待他回来便与他辞行吧。”骊越自是应下。
斛斯说是去后山寻个好地方,栽下庄无己带来的那枝蔷薇,却去了好几个时辰也没回来。庄无己和骊越又在院里等了好些时辰,才见斛斯山人浑身灰扑扑地赶回,连山羊胡子都成了灰色,不像是去栽花,倒像是去挖矿。见骊越和庄无己整装待发的模样,他也不觉惊异,自觉站得离庄无己几尺远:“那枝蔷薇我已经种下,能不能开花还得看造化。”
庄无己微微颔首,向身旁的骊越示意:“走了。”
斛斯山人又急忙叫住他:“等等!”
庄无己回身站定。斛斯山人少见地露出些许犹豫之色,随即从袖口掏出一个小包,解开外层包被,里面放着的,是一枚青色的禅定杯,和一枚青鱼玉佩。
“......当年你父亲第一次来到终南山,终南山漫山遍野都是雪白的棠梨。”斛斯山人只有在提起长安侯时,脸上才会敛去那看上去总不那么尊重的嬉笑神色,“锦衣狐裘,黻衣绣裳,颜若渥丹,佩玉将将,是何等威风凛然。”见庄无己面上并无不耐,却也未见动容,他只得强行收回满腔唏嘘,将那包裹递给骊越:“这是当年你父亲嘱托我留下的物件,如今也该交还与你。方才挖了好一阵才挖出来,我身上脏,就不亲手交给你了......师叔,有劳。”
骊越看一眼庄无己,见那人已经走出几步,忙将东西揣好,又嘱咐斛斯山人哄祝馀几句,急急赶了上去:“庄兄,这东西你都不看看吗?”
“有何可看?死物而已。”庄无己淡淡回答道。
“那若是斛斯又在这物件上动了什么手脚该如何?”骊越瞎话说到一半,这才想起庄无己法力丢了大半,连忙找补道,“我黑骊一族于此术不精,还是得给你看看才好。”并不为别的,骊越虽实实在在为庄无己剜去心脏伤怀,但他一向乐观,他不信以神仙的能力,或是说,以庄无己的能力,会无法重塑一颗无关痛痒的心脏,只是看他自己的意愿罢了。就凭他得知庄无己失去心脏后身体的本能反应,骊越也明白,这颗心必然对自己和庄无己都十分重要,故而如何唤起庄无己重塑心脏的意愿,就还得看他本事了。
庄无己好哄得很,骊越这么一说,他果真就接受了骊越现编的说法:“把那杯子和玉佩都擦干净了再给我。”骊越面上带着得逞的笑意,依言将那禅定杯和青鱼佩细细擦拭了几遍后递给庄无己。
庄无己接过,确认上面没有泥,这才接过骊越递来的那枚禅定杯。杯是很常见的款式,青色的瓷胚,素色的底,干干净净没有花纹,唯一的特点大抵是保存得极好,连一丝细微的裂痕都找不到,杯底则以小篆规规矩矩印着林仲鸣。庄无己并未发觉那杯子有法力侵入的痕迹,只是触手时有些微妙的不适,待他仔细探查源头时却又消失无踪。他只当是法力遗失过多的后遗症,将那禅定杯递还后又接过那枚青鱼佩细细查看。
那鱼雕的是锦鲤,光素无鳞,旁倚一枝莲,手艺不甚精细,线条衔接处能看出明显的割裂。庄无己以指腹抚过那鱼,果然摸到那鱼腹下刻了行粗糙的小字:赠吾儿林畸。
“吾儿林畸......”庄无己轻念出声,心口不适感愈发明显。不是刺痛,却也堵得人极其心烦意乱找不到发泄处。
骊越见他脸色不好,担心他走着走着又要昏,一边紧绷着,随时做好接住他的准备,一边佯作镇定问道:“林畸......是你从前的名字吗?”
“方才不是还在幻境中见过那时的我吗?”庄无己攥着袖口,心口不适倒半点没耽误他冷嘲热讽,“怎么,才过了这么一会就忘干净了?”
还能攻击人,看来问题不是很严重。骊越心道,稍微放心了些,继续和他聊天:“啊,这个名字取得真是有意思......灵机一动?是希望你脑子好使的意思吗?”
不知被哪个字逗乐,庄无己竟不带任何嘲讽意味地扬起了唇角:“是‘畸零’的畸。”不等骊越反应,他又道,“我们可不像你们黑骊取名一般随意,原来是条鲤鱼,又是黑骊一族的血脉,越过龙门后就叫骊越了。”
骊越原想反驳,却意外从庄无己这段话里捕捉到一丝熟悉感。那种,很久之前经历过一遍的熟悉感,就好像是从他记忆里自然而然生发出的结论般......可他明明什么都不记得。
他下意识转头去看庄无己,却见庄无己面上也有些许愣怔。
骊越这才发觉这不是自己的错觉,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刚才的话你是不是对我说过一遍?
刚才那段话,你也觉得很熟悉吗?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
庄无己并不是个善言的性子,方才骊越的那一眼他也只当是巧合,再加上心口处仍隐隐胀痛,自然也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已经数不清这是二人独处时第几次莫名其妙的沉默,骊越也逐渐摸清了庄无己的性子,笃定只要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那么他就一定不会发觉什么异样,更不会有半分尴尬的意思,也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
庄无己一心一意只有赶路去不周山算他的陈年旧账,遇上斛斯山人引路阻拦也就好脾气地停一停,骊越胡闹他也懒得管,只要不耽误他赶路就行。二人朝着既定的路线前进。正如斛斯山人所言,终南山离长安城距离已然不远。约莫未时出发,不到申时便已进了长安城的大门。
长安最近大抵治安良好,把守城门的卫兵只是粗略看了看二人的相貌,称赞了几句“生得真俊”,得了骊越的赏钱后便美滋滋叮嘱了其他弟兄一声,拿去沽酒了。
庄无己沉默地看着骊越用一点碎银子和卫兵迅速打成一片,顺便套到了长安城哪里的酒最好喝,哪里的姑娘最漂亮,哪里的客栈小二最周到......以及各个城门的大致布防。
骊越已经不指望他们能安安稳稳走出长安城,一是如斛斯山人所言,他是来陪庄无己渡劫的不是度假的,二是......在客栈放下了怀里的禅定杯和青鱼佩,骊越看了身旁看上去毫无波澜的那人一眼——故地重游,庄无己难免不会出现些什么状况。
“你倒是乖觉,时时刻刻都做好了造反的打算。”庄无己看着骊越收拾方才被塞的那堆特产,没什么兴趣地移开了眼,“若是无事,把桌子也顺便抹了吧。”
“这不是怕你被人欺负了去嘛。”骊越一边好脾气地抹桌子,一边顺口道。
庄无己沉默片刻:“怕别人对我做不好的事?”
骊越擦桌的手一顿,若无其事道:“是啊。和你待一起这么久了,这不是担心你丢了法力被人欺负嘛,你脸皮又薄又洁癖的,多麻烦啊。”
庄无己笑笑,盯着他泛红的耳垂,重复道:“怕别人对我做不好的事?”
骊越嘴硬:“是啊。”
“难道不是因为,我是你几世累积来的好姻缘吗?”庄无己看着眼前那人的耳朵红透,接着是面颊,然后是脖颈,笑意再也抑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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