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这么久,也不见稳重。
“若是行动不便,我不介意你在我袖内多待一会。”庄无己往后退了半步,避开扬尘,和初遇时的场景如出一辙。骊越总觉得这人在暗讽他,只是他修行失了大半,只有在海底才能勉强维持龙形,平日里皆以鱼身示人。做鱼做久了,不熟悉人类的语言,被他讨了便宜,却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辩驳之语,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爬起来,借雨水洗刷净身上的泥迹,很有风度地朝庄无己道谢。
“现在要去哪?”骊越问道,“今天东海天气不错,若是要走水路,我可化形载你,日行千里或也不成问题。”
“不必。走陆路,缓行即可。”庄无己抬眼望向东海岸上戴着斗笠收拾破渔网的渔民。今日的东海虽然依旧天色阴沉,但却没了可怖的电闪雷鸣,绵绵密密落起了小雨,沾衣欲湿,却又没有秋雨那般阴凉清寒,正是黑骊最喜欢的“好天气”,也不怪骊越说出“日行千里”这样的大话。
“步行也好,我好久没见过岸上的人了。”骊越运转周身气流,雨丝霎时在他手中打成了卷飞旋上天,“上一次上岸还是百年前的事了,这么难得的事,偏生我还忘了个干净。”
常人听了这病秧子嘴里吐出来的话,不说质疑或嘲弄,也多少会有些在意,紧接着他的话追问上几句,而后或恍然或索然地住嘴。可庄无己不是常人,对旁人的寿命和过往生不起半分打探的兴趣,竟连一句回复的话也无,只微微点头作出回应,随即拔腿就走,仿佛搭理骊越只是他行脚路上的无心之举。
骊越望着他冰雪般的面容,十分笃信,若是自己没有这与他同行的一层缘分在,他怕是连头也懒得点,权当没听见。
这样一来,骊越可就有招了。他算是看出来了,庄无己此人在山上待久了,最喜清净,又不爱逞口舌之快,话说得多了一定是在暗暗挖苦人——若是自己烦得庄无己受不了,主动把东西还了他然后赶他走,便再好不过了,也省得他日日对着这张冰美人脸又是垂涎又是闹心。
庄无己看着眼前这根竹竿,竹竿弯着一双金灿灿的眸子望着他笑,“庄兄,你瞧我这副模样,若是要去市井里探听什么消息岂不是再好不过?没有人会对一个病秧子设防的吧?”骊越下定了决心,一句话拆成三句说,不信烦不死这块木头。
庄无己瞧着他,没说话。
“若是觉得病秧子不合适,我还可以扮成别的。”骊越继续嬉皮笑脸,开始给他逐一演示,“你瞧,屠夫、郎中、和尚、花魁、更夫......”他每报一个词,就顺势变化身形,终于逼得庄无己开了口:“不必。”
骊越一喜,眼珠子颜色更加鲜艳了。
只听见庄无己又说,“你这双眼睛就过于显眼。若是真想帮我探听消息,剜了眼珠当个瞎子,再毒哑了嗓子就是。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要想卸下旁人的戒心再容易不过了。”
骊越的瞳色似乎能用声音操纵,霎时如灭烛般黯淡下来,重新恢复成灰黑色。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隐约从庄无己的脸上看出了几分促狭的味道。冰美人一朝有了活气,就像是窗花成了皮影戏,瞬间便生动起来,看得骊越甚至停下了恨恨抠手的动作,又开始出神。
鬼使神差,色令智昏,骊越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纠结良久的问题:“我们从前见过吗?”
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懊悔之余,却又生出一丝诡妙的期待,期待庄无己的反应,期待若是他们从前真的发生过什么,那他就......
那就怎么样?
骊越的脑袋又一次卡了壳,步调不停,只知机械地跟着庄无己行路,总感觉自化形以来整条龙都开始缺心眼,不是疑神疑鬼就是胡思乱想。再说了,这样的问题,用他藏在庄无己身上的两片金鳞想想都能知道,那人肯定是不会......
庄无己却是停下了脚步,认真思索了片刻,才回答道:“我不记得了。”
骊越僵笑,还没从自己满脑子“龙性本淫”中缓过神,随口接话道:“原来神仙也会忘事啊。”
庄无己依旧站在原地不动,思索片刻,道:“活得太久,有时自然会感到丢了些东西。不过若是不去想,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向来如此。
或许是庄无己平直的口气和冷淡的神态,骊越认识他不久,相处也不甚融洽,却莫名觉得他说起话来总会比旁人凭空多出几分真诚来,这种感觉又和江湖上古道热肠的赤诚侠客不同,不是坦诚,而是没必要说谎。当他轻飘飘说起自己曾丢失的东西,曾放弃的思索,就会让人产生一种“他很脆弱”的错觉,全然忘了他原本的身份。
骊越此时就处于这个状态。或许是他身为黑骊,耿直惯了,万年来也没学会弯弯绕绕,还是决定问清楚。他亦步亦趋,跟在重新开始赶路的庄无己身后,复又开口:“那你要我的鳞片干什么?”
庄无己却像是把这日的话都已经说尽,不再回答他的问题,只管埋头前行,速度丝毫不减。骊越只好一门心思跟着他行路,不好再去自讨没趣。
暮色降临时,他们已经抵达了一个名为剡州的小城。小城的规模比姑射大不了多少,人丁却很兴旺,酉时未过,就已有各式各样的小摊开始沿街占位插旗,唯恐晚到一炷香的工夫就会被别家把银子全赚了去。此时正值季夏时分,暑意还未消退,长街两侧摆满了许多消夏小食:冰雪冷元子,金橘雪泡,姜蜜水,漉梨浆,槐汁面,还有各色口味的酥山,每家的商品都不相同,像是约好了不抢彼此的生意。聚在一起时,硬生生将凝滞的暑气都驱散了,行至其间只觉凉气逼人。庄无己常年生活在雪山,骊越又是个喜好阴凉的,故而商贩叫卖声虽不绝于耳,有些嘈杂,行路一天后放缓脚步,置身于此等市井间,倒还算得上惬意。
“试试这个,庄兄。”骊越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东摸摸西看看,还不忘拉着庄无己往人多的地方凑热闹,若不是庄无己早早把那把没了装饰的秃柄剑丢在了山上,刚上路说不定就被他在这儿挤掉了。
庄无己从头到尾都默不作声,若不是他没走一步都要骊越花大力气拉着他往前,任谁也不能从他脸上看到一丝不耐烦。
我就是仗着你要端架子,要永远做你优雅从容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骊越拽着他的袖子,往他手里塞水汽黏腻的酸梅汤,憋笑快憋疯了。
庄无己面上不显,偷偷把手上的水汽在骊越衣角上抹干。在骊越试图攀着他肩膀去够一盏龙形的灯笼时,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到底是猢狲还是龙?”
骊越扶着他笑了半天,良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而当他终于沾沾自喜够,庄无己却说什么都不肯再搭理他了,发现震不开他的手,就把袖子抽出来,默不作声地躲避越来越多的行人,顺便还躲开了几位姑娘含羞带怯掷来的手帕,容姿之出众,仪态之挺拔,身手之敏捷,动作之迅速,的确不像是凡人该有的模样。
骊越笑了半天,刚想叫住他,跟他假模假样道个歉,却被另外一道苍老的声音给捷足先登:“小庄!这里!过来付一下账!我没带银子出门!”
骊越几乎是和庄无己同时转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一个小巧的花卉摊前,一老两少正以同样的姿势冲他们挥手。
庄无己静默,看了看祝馀包子脸上顶着的、散乱如起阳草般的碎发,和迷毂那身青绿底紫红花纹的长衫,又看了看一旁一身仙风道骨打扮的斛斯山人,停顿了片刻,竟是主动牵起骊越的袖子,转身就走。
骊越也瞧见了他们那副尊容,十分顺从地任由庄无己牵着他走。没走两步,却只觉得眉骨开始抽痛,接着是眼睛。不是那种刀割般的尖锐疼痛,像是被玄驹咬了一口似的,麻麻刺刺,没完没了,虽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但总归也不太好受。
“怎么了?”庄无己倒是没辜负这近百年的修行,出于某种原因,虽无法一掌把骊越拍死,感官却也还敏锐,“被虫子咬了?”
“不是。”骊越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顿时感觉那蔓延至眼眶深处的酸麻感缓和了不少,“怕是刚才那人动了手脚,逼着我们回去一趟呢。”
就算骊越道行再高,修行时间再长,毕竟也只是精怪,有些影响不到庄无己的东西,却是实实在在能对他造成伤害的。庄无己想起方才斛斯山人身后的花卉摊,又想起那人不按常理行事的性格,罕见地叹了口气,一时竟无法断定究竟是精怪间微妙的血脉联系影响了骊越,还是那人又有什么奇怪的企图。
斛斯山人曾是他师父的至交好友,两个人的性格就跟亲兄弟一样,一样不着调,一样疯疯癫癫,而庄无己认那个人做师父,完完全全是被他逼的——那老头除了会拿着本《齐谐》给他念睡前故事,会在他潜心修炼时跑来搞破坏之外,就再没别的本事了。
庄无己也不是没怀疑过他是哪个上神下凡的分身,可直到师父在他面前断气,又被斛斯山人这个不知真假的半仙一把火烧成灰,庄无己也没见那个烦人的老头从哪个角落重新冒出来,只好姑且认定他已经死透了。
斛斯山人则完全是个谜,庄无己对他几乎一无所知,除了知道他叫斛斯山人,从哪来的,活了多久,怎么和师父认识的,到底是不是人,他一概不知。他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却因为斛斯山人的事主动跑去找师父打听,师父受宠若惊之余,还是一个字都没透露,灌醉了再问也只是傻笑,没有半分要接话的意思,可见这斛斯山人是个多了不得的人物。
而此刻,这个浑身是谜的,不知道是不是人的斛斯山人,身边跟着两个打扮得怪模怪样的徒弟,似乎又开始......
骊越觑见他明显不太好看的脸色,兴奋得连自己不舒坦都顾不上了,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件一样,挤着眉毛,欲盖弥彰地小声问他:“庄兄,你是不是怕他啊?”
一双眼睛又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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