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第二日骊越醒得很早,天刚擦亮他就已经彻底清醒。原因无他,剡州实在太热,又没一点风,对喜阴凉的黑骊来说实在是折磨。骊越原想熬一阵熬过去,后来发觉实在难以忍受,只得屈服于本性,准备出门找条河泡着。

草率地抹了几把外衣上睡出来的褶皱,发现实在压不平便放弃了。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榻上似乎睡得很沉的庄无己,想了想,给他把被子掖好,刚走到门口又觉得自己脑子有病,重新回身把他身上的被子掀开,顺带轻手轻脚把他的外衣也脱了下来,他这才放放心心出门泡澡。

庄无己无知无觉般合着眼皮,面如冰雪,肌骨清凉,像一尊暖玉雕的侧卧美人像。

骊越原以为庄无己是太久没休息,故而嗜睡,可直到他泡了一个多时辰的澡,提着半斤路边买的翡翠凝露糕慢悠悠晃回来,庄无己也还是没醒。他这才感到有些不对劲,试探那人的脉搏和鼻息却都察觉不到异常。骊越只得撑着头坐在榻边,就着庄无己的睡颜吃了小半包糕点。

看着看着,骊越就发现了不对劲。

庄无己脖颈后那一小片头发,发根处已经全黑了,照这个速度下去,怕是数月内庄无己的头发就要全黑。骊越皱着眉,思索了半天也没想到哪本书里有过关于头发变色的记载,于是决定自己动手研究研究,伸手撩起那缕发丝细细端详起来。

庄无己就是在这时睁开了那双眸色浅淡的眼睛,骊越看他的头发,他看着骊越的脸。

骊越的脸,用他自己的话说,病秧子相,皮肤苍白得能隐约看见银白色的龙筋,薄唇也浅淡得毫无血色,脸上唯一有点颜色的只有那双金色的眼睛,此时正认真注视着他的头发,眉间有道浅浅的褶皱。

庄无己一直没出声,骊越也就一直没发现。看了半天,发现实在看不出什么东西才放下他的头发,视线一转,便和庄无己淡然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骊越吓得差点没当场现原形。

“在看什么?”好在庄无己天生不开窍,也并不觉得方才的场面有多狎昵,坐直身子,慢条斯理开始整理衣服,问道。

“......你的头发,变黑了。”骊越见庄无己波澜不惊,只得强作镇定,努力给自己洗刷“偷看别人睡觉还摸人家头发”的罪名,老老实实答道,“天气太热,我出门泡了会水,回来发现你还在睡,担心你出事,就守了你一会,发现你颈后的那片头发开始变黑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其实前两天我就看到了,不过一直以为是眼花,想再观察一阵再和你说。”

没想到今天就被人家抓了个正着。

庄无己却只是垂着眸子,似乎在走神,不过片刻便恢复了往日神色。出乎骊越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取下一缕头发细看,也没有向骊越提出任何疑问,安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骊越忍不住问。

“不知道。”庄无己答道,“也不重要,总归死不了。若是你好奇,去把斛斯找来看看就是了。那老头别的不行,这种怪事他肯定愿意掺一脚。”

“还是算了。”骊越想,庄无己既是毫不在意,心里肯定有数,他又瞎管什么闲事,若是和他有关,不自在的还是只有自己。

庄无己不再多说什么,道:“走吧。”

“走?”骊越心怀侥幸,抓起桌上的纸包给他看,“早膳我已经买来了,还给你剩了一点......”

“上路。”庄无己懒得和他掰扯,“你是来陪我渡劫的还是游山玩水的?”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接过了骊越手里的糕点,尝了一小块,又塞回骊越手里,“太甜。”

骊越原本有些发懒,听到又要开始赶路有些不悦,不知怎地,见庄无己真的尝了他给的糕点,心情又好转,连语气都变好了:“接下来去哪?”

庄无己刚想答话,门口便传来熟悉的声音:“小庄,师叔,你们起了吗?”问是这么问,斛斯山人完全没给他们回答的机会,直接推门而入,又笑眯眯拿走了骊越手上的糕点,“翡翠凝露糕,谢了。”

“......”庄无己沉默着,在斛斯山人没来得及把糕点往嘴里塞时,又一把把那包点心夺了回来。

“行行行,不和你抢,知道你喜欢吃甜的。”斛斯山人顺从地把纸包交出去,“依我看,接下来你们就往长安走。”

骊越还想问,庄无己已经点了头:“那就走吧。”说完,他又向斛斯山人道,“不要跟着我们,自己带徒弟玩去。”

“我本来就是特地来妖市玩的,跟着你们作甚。”斛斯山人十分不要脸,“迷毂和祝馀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有缘再见啦。”

“走吧。”庄无己对骊越道。

“哦。”骊越心知自己只是个跟班,没有做决定的权利,走出几里地后却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他让你去长安,你就真的去长安?”

庄无己叹道:“我早和你说了,若是不按照他的提议来,他也自有千百种方法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偏到长安去。”

骊越问:“不周山......顺路吗?”

庄无己答道:“顺。况且,不周山这个地方,我是随口说的。只是想起来还有笔账没算,想顺带解决了而已。”

骊越有些好奇,又不知道该不该问。好在庄无己这回没卖关子,善解人意地继续说了下去:“你可知,不周山为何隐世不出?”

骊越摇头:“愿闻其详。”

庄无己微微一笑,那笑容却不甚真诚:“共工和我比试,赌注是他那把水神戟。我原先是不想搭理他的,因为他当时刚和祝融比了一场,输得难看。但当时年轻气盛,还是答应了。”

骊越没想到庄无己曾经还有冲动的一面,忙追问道:“所以不周山是在你们比试的时候塌的?”

“不。”庄无己也只有会在这种时候笑意盈盈,“他输了我半招,一气之下一头撞在不周山上,结果不周山被他撞塌。他为了逃避上面的责罚,借了个隐世修炼的名头躲起来了。”

骊越:“......听上去你们的债已经结了啊。”

庄无己正色道:“可他没把他的水神戟给我,我正好熔了重新造把称手的剑。”

骊越:“......?”

他不禁想问庄无己那把剑究竟是何来历,不仅只是因为丢了剑鞘上的宝珠,下凡历劫就不带它,还天天惦记着要换了它。

“想问为什么我总想换了它是吗?”庄无己看出了骊越面上的疑惑神色,“因为那把破剑,是斛斯给的,我嫌弃很久了,可一时半会找不到更合适的,又懒得回天上,也就用了凑合着用了这么多年,便宜他了。”

这话不仅听起来没问题,还十分能体现庄无己的行事作风,但骊越还是感到一丝微妙的不对劲: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让庄无己镇守人间这么多年,连天上都不愿意回?

若是说他有多爱人间百姓吧,也不见得,从他宁可苦修也不愿借助信徒之力增长法的行为里就可见一斑。那么,就只可能是因为什么事被贬下来的了。

可他又到底犯了什么大错才能一贬这么多年?骊越看着那人重新恢复往日神色,实在是想象不到庄无己兴风作浪闯下大祸的模样。他有些后悔这么多年没有好好修炼,若是早些化形来人间看看,也不会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念头。

骊越做不到一边专心思考问题一边撩闲,于是沉默着走在庄无己身侧,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一派弱柳扶风之态。而庄无己则是惯常的面无表情,一眼望去,就像是某户人家苦大仇深盼着兄弟早死却不得不带他出去寻医问药的哥哥,带着个病入膏肓半截入土的弟弟赶路,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而接受注目的二人却各怀心事,浑然不知。

越往西走,天气就越是燥热。偏生一路上都是人间百姓最爱的艳阳天,天上连朵能遮阴的云也没有,更别说下雨了。路旁的树木估计也是久旱无甘霖,半死不活长了几片叶子,枝叶稀疏得连鸟窝都见不到一个。

庄无己和骊越就更难受了。庄无己倒是装模作样惯了,就算再难受,腕上和脚踝处的咒文再灼热,他面上也不露分毫。骊越则顺应天性,每走几步路就要庄无己停下来歇歇脚,要不嚷嚷着要化形直接把庄无己驮去不周山,闹得庄无己又热又烦,为了清净,只好反唇相讥道:“你不是龙吗?呼风唤雨是你的看家本领,为何不用?”

骊越顿时不吭声了。虽然他才重新化形不久,但若是真把他连场雨都下不来这事说出去,也够丢人了。

庄无己见他真的快被晒蔫了,连脸上都晒出了雪色,沉默了片刻,将贴身放着的那包翡翠凝露糕塞给了他,“先吃点这个,待会去看看有没有卖酥山的。”

庄无己冰肌玉骨,那咒文所致的热度只让他觉得体内火烧火燎,对他体温没什么太大影响,故而当骊越接过那包微微透着凉意的糕点时,愣了许久,而后又开始胡思乱想:若是我贴着他赶路,被他打的几率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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