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庄无己静静看着他,等他开口。良久,骊越才近乎凝滞地张嘴:“......《齐谐》原是我族的至宝,相传是人间的某位侯爷游历四方,历时数十年才写就的一本奇书,共分六卷,只是那第六卷东海列蛟传写到一半他便病逝了,后来由他的儿子补全。”

庄无己没有说话,只是想起了方才幻境里那人的一声“长安侯世子”。

骊越没正经多久,又忍不住埋怨道:“那侯爷也真是的,要避讳也不该把我黑骊一族写成那恶蛟,我族可比那蛟族威风不知多少。”

这也不怪骊越自大,黑骊和蛟族的习性确实有所不同。虽然在民间传说里俱是形象不佳,但黑骊常常在广阔的水域里盘踞,即使声名不佳也乐意偷偷跑上岸玩;蛟族则习惯栖身于池塘与河泽,潜居在水底,基本上不出门,靠着渔民养的鱼过活,说得难听些就是喜欢小偷小摸。故而二者虽然声名不佳,但还是有些细微差别:黑骊声名不佳纯粹是因为原形过于庞大威猛,让人生出畏惧之感,而蛟族就是单纯的惹人厌恶了。

“一本志怪之书,为何会被你族奉为至宝?”庄无己问道,空洞洞的心口处似乎有些久违的感觉在复苏。

骊越道:“似乎是因为那侯爷于我黑骊有恩,又在这本奇书里改写了我族一直以来的恶名,故而被我族人收藏。后来不知为何丢了,我一直以为它已经散佚,没想到居然落到了你师父手里,倒也算是一种缘分。”

庄无己不知想到了什么,应了一声。

“现在感觉好些了吗?”骊越被《齐谐》的事一搅和,现在才想起庄无己昏迷前凶险的状态,等不及他回答,一把掀起他的衣袖,看到上面的咒文重新又变回黑色,这才安下心来。

庄无己把衣袖重新放下,理了理方才因为挣扎而有些发皱的外袍,微微颔首。想了想,他重又补充道:“今天便先在这住下吧。若是明天一早能见到斛斯,也好问问他怎么回事。”

庄无己的语气平板无波,可骊越似乎窥见了一丝杀机。不过因祸得福,想要休息的愿望还是得以实现,再看看外头还是烈日炎炎,骊越挣扎一番,又看着身侧已经开始静修的庄无己,还是选择了待在房里。

只是他向来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没能安静多久,便又复发,戳了戳庄无己的胳膊,问道:“那东海列蛟传的故事,给我讲讲呗。”

庄无己直到念完一篇《清静经》才搭理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有什么好讲的,你活了这么长时间,书里的故事你应该都经历过吧。”

骊越笑道:“那书自从来到我族后就一直被供着,即使我身份尊贵,没有几位长老的允许也拿不到那本破书,更别说拿在手里看了。”这话倒是不假,正是因为骊越这活了几万年照样风骚的性子,族中长老每日操心的不是怎么管住他不要去人间闹事,就是看着他别作祸,又把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给带回来,时间久了,他们甚至丧心病狂地开始羡慕起了动乱不断的其他小族——族人至少能有点事做,不用每天像个粗使丫鬟一样围着一族之长转圈圈。

当年一夜屠尽七城震慑住整个黑骊族的骊越,在满天血迹里露出赤金色瞳孔的骊越,在满天黑云中奔赴天界的骊越,是他们对骊越最大的误解。

庄无己顿了顿,道:“不记得了。”说完就继续念他的经,周身逐渐又结起了霜。骊越无事可做,又不愿顶着烈日出去觅食,只好侧卧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庄无己念经,没过多久眼皮就沉重得睁不开了。

待到庄无己修行完毕,已过去了两个多时辰,睁眼时便见骊越侧躺在榻上,一副已然熟睡多时的模样。只是骊越还披着那张病秧子皮,加上庄无己又常年面无表情,若是不知情的人此时闯入房内,怕是要以为庄无己把他给药死了。

庄无己皱着眉,仔细打量那人的神色,发现那人即使是在梦中看上去也不太老实,嘴边挂着一抹轻浮的微笑,似乎下一秒就要醒过来调戏人,实在没什么好看。庄无己把眼神移开,继续打坐静修。

骊越的确也没做什么正经梦,梦境里的他正在调戏大美人。周围是垂头不语的文神和瞋目而立的武将,而大美人一人跪在殿前道:“此举不妥。”

‘骊越’却仿佛不是那个正在被审判的人一般,在大殿中央自在得像在自家龙宫,不等天帝开口就扶着大美人站了起来,语气轻佻地笑起来:“得了,他们说得也没错。我本性不善,杀伐气又太重,的确不适合在此地长留。”这句话说完,他又把周围人全当做瞎子似的,凑到大美人耳侧说起了悄悄话,“更何况,我若是想来找你玩,又有谁能拦得住我?一个虚名而已,我都不在意,你急什么?”

‘庄无己’嫌他这股风骚劲总能不合时宜拉出来演练,并不理会他,往前又走了两步,保持着跪拜的姿势,仍是重复那句话:“此举不妥。”

天帝高坐上席,目光扫视一周,又开始和稀泥。这次他说了什么,骊越一个字也没听清,总之这一通稀泥下来,直接把他给念醒了。

一睁眼骊越还以为自己瞎了,眼前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吓得他赶紧现出龙瞳,透过金色的眸子,看见庄无己还是保持着自己睡过去时的姿势在念经,又开始怀疑眼睛出了问题,不由得开口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亥时。”庄无己听见他的动静,并不见惊讶,开口答道。

“为何不燃烛?”骊越起身,活动了一番被压得酸麻的手臂,借着龙瞳找到了几根蜡烛点上了,“若是换个人,怕是要以为自己眼瞎了。”

“你在睡觉,我在修行,都用不上光,为何要燃烛?”庄无己起身,给自己倒了一盏冷茶,手上动作微妙地顿了顿,“喝茶吗?”

骊越找了把剪子,剪了烛芯,跳动的火焰噼剥作响,屋内盈满昏黄的光,映得庄无己冷玉般的脸也有了三分暖意,低垂着眸子,手握茶壶的模样说不出的动人,让他一时不慎,又分了神:“什么?”

庄无己不答,拿了个干净瓷杯倒满一盏冷茶,放在他面前。

骊越喝下那盏又苦又冷的茶,像是把魂魄重新安回身体里:“那我真是醒得不是时候,若是再多睡几个时辰就好了,一觉醒来又是......”想起此地白天的天气,他说到一半便收了声。

庄无己的脸在烛火下的确显得格外温柔,也多了几分烟火气,平时因为泛白而不明显的眼睫在眼底投下一道阴影。他想了想,对着骊越道:“我们现在便出发可好?”

的确,他也有这个顾忌。若是等到第二日天亮再出发,怕是又和今日的情形一样,他也不清楚斛斯山人给他下的药效用是不是只有一次,若是又把他的热毒激出来,恐怕又会有麻烦。不如趁着夜间凉爽,趁早过了这片地界,免得再横生枝节。

“也好。”骊越很快便点了头。好在他二人要带的东西不多,骊越又是个三分钟热度的纨绔,对那堆研究透了的小玩意已然失去兴趣,转手一扔就是,好收拾得很。于是庄无己取下那支干枯的蔷薇,带着一个碍手碍脚的拖油瓶,踏着夜色便重新上路了。

夜间的气温其实也不算低,但好在没了白日里灼人的日光,时不时还有迎面而来的风,总归是比白天好受多了。没了那层要命的烛光,骊越终于又恢复了语言能力,加之睡得神清气爽,又开始撩闲:“庄兄,你说斛斯为何想让我们去趟长安?”

庄无己面色不改,脚步不停,随口道:“可能因为我是长安侯的儿子吧。”

骊越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庄无己又补充了一句:“就是写《齐谐》的那位侯爷。”

骊越只觉头皮发麻,接着手脚也开始发麻。冰凉黏腻的鳞片不自觉从皮肤下冒出一小片,和尚未褪去的热意交织在一起,如同暴雨后与身体紧紧贴合的湿衣。他方才从一场庄无己造成的神思恍惚里回过神来,又被带到了另一场庄无己带来的神思恍惚里去。

他喉间干渴,努力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发颤:“......你就是那位,长安侯世子,补全了《齐谐》的那位世子?”

庄无己却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件多大的事,依旧淡淡道:“正是。”

骊越不说话了,脑子里又是一场兵荒马乱。

先前是师叔祖,现在又是黑骊一族的圣物,骊越发现自从和庄无己相遇,不对,重逢以来,惊喜就特别多,砸得他头晕眼花,砸得他呼吸困难,砸得他神思恍惚,砸得他甚至要产生幻觉。先前庄无己对待那本被黑骊一族奉为圣物的《齐谐》的轻慢态度一下就有了合理的解释,在谈及书中内容时,那抹罕见而奇异的微笑也有了原因。

骊越只能强行按捺住翻涌的气血,咬着舌尖,逼自己保持清醒,接着庄无己方才的话茬问道:“......长安侯?之前的皇帝竟舍得将长安城赠予侯爷做封地?”

庄无己原本平静的神色终于有了波澜。沉默片刻,他答道:“‘长安’原先只是个封号,寓意为‘佑国长安’。而后来侯爷屡建奇功,封无可封,皇帝也不会容许异姓王的存在,就破例将长安城赐给了侯爷做封地,长安侯自此也成了真正的长安侯。”不等骊越开口再问,庄无己却先笑了,“‘长安侯’这个封号,于国寓意的确甚好,只是于己,便是个大大的不得善终。”

笑意不达眼底,并无多余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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