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怀宇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戳西兰花的动作停了。
他没抬头,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像是不屑,又像是……害羞。
但他那只放在桌下、紧紧攥着西裤布料的手,却悄悄地、慢慢地松开了。
席间的气氛再次被大人们热络的交谈主导。
肖怀宇爸爸和李总聊着生意经,两位妈妈则交流着育儿心得,话题渐渐从升学转到了即将开始的初中生活。
肖怀宇妈妈更是亲昵地拉着阮绵绵的手,笑着说:“以后啊,就当多了一个女儿,阮绵绵常来家里玩,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阮绵绵努力地笑着应和,感激是真心的,能和肖怀宇继续同校的喜悦也是真实的,但那份“特殊名额”带来的隐形的标签和负担,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她忍不住想池嘉澍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想?
一顿饭在表面和谐、内里各怀心思中接近尾声。
大人们还在热聊,肖怀宇似乎终于受不了这身别扭的西装和沉闷的气氛,猛地站起来,丢下一句“我去洗手间!”就匆匆跑了出去,椅子腿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声音。
阮绵绵也趁机站起身:“我也去一下。”
她走出包间,走廊里清凉的空气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她走到洗手间外的公共区域,正准备推门进去,却在旁边巨大的观景鱼缸旁,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肖怀宇根本没去洗手间。
他正烦躁地扯着脖子上的领带,把那本来就不怎么端正的领结扯得更加歪斜,昂贵的西装外套也被他脱下来,随意地搭在手臂上。
他对着光可鉴人的落地玻璃窗,像只困兽一样来回踱步,嘴里还念念有词,似乎在练习什么话。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回头,看到是阮绵绵,整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僵在原地。脸上瞬间爆红,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就是不敢看她。
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沉默在明亮的走廊里蔓延。巨大的鱼缸里,色彩斑斓的热带鱼悠闲地游弋着,与两个僵持的少年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个……” 肖怀宇终于憋不住了,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急躁,“名额的事……你……你别多想!” 他胡乱地挥着手,像是在驱赶什么看不见的烦恼。
“我爸认识人多!一句话的事。你……你管它怎么进的!反正能上就行了!以后……以后我们还是一个学校!说好的!”
他说得又快又急,像是在为自己辩解,语气依旧是他特有的那种不讲理式的笃定,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他在期待阮绵绵的回应,期待她不要生气,不要觉得难堪,不要……因为这个名额而疏远他。
阮绵绵看着他涨红的脸,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看着他眼中那份混合着霸道和小心翼翼的复杂情绪。
刚才在饭桌上那份沉重的羞赧感,在这一刻,竟奇异地化开了,变成一种酸酸涩涩的暖流,涌上鼻尖。
这个幼稚、冲动、有时候烦死人的家伙……是真的,用他笨拙又直接的方式,在拼命兑现那个“永远在一起”的承诺。
她吸了吸鼻子,没有笑,也没有生气。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在灯光下像蒙了一层水汽。
然后,她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说:“嗯。说好的。”
没有感谢,没有客套,只是简简单单的回应。
仿佛在说:我知道了,我接受了,连同你的“不讲理”和这份沉甸甸的心意,一起。
肖怀宇愣住了,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平静地回应。
他看着阮绵绵那双仿佛看透了他所有心思的眼睛,脸上那点强装的镇定瞬间崩塌,只剩下更加汹涌的红潮和一种无处安放的、巨大的羞涩。
他猛地别开脸,对着落地窗里自己的倒影,胡乱地应了一声:“……嗯!”
走廊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鱼缸氧气泵细微的嗡鸣。
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两人身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未来初中的大门已经打开,而门口站着这个撕掉她同学录、为她“哭天喊地”、此刻正对着玻璃窗面红耳赤的少年。
阮绵绵想,这或许就是肖怀宇理解的,最笨拙也最直接的“永远在一起”的第一步。
————
九月的阳光带着夏末的余威,明晃晃地洒在实验附中崭新的红白相间的教学楼上。
空气里混合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塑胶跑道的塑胶味,以及一种属于青春期的、躁动不安的新鲜感。
香樟树的叶子绿得发亮,蝉鸣声依旧执着,却已带上了一丝疲惫。
阮绵绵抱着刚领到的、沉甸甸的新课本,走在喧闹的走廊里。
周围是穿着崭新统一校服、兴奋又略带茫然的初一新生面孔。
她的目光掠过一张张陌生的脸,最终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肖怀宇。
“喂,阮绵绵!发什么呆!” 肖怀宇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回过头来,嘴角扬起一个熟悉的、带着点阳光痞气的笑容。
那双眼睛盛满了没心没肺的亮光看向她时带着亲昵,他自然地放慢脚步,等她走近,“分班表看了没?我们在……七班!”
“嗯,七班。”阮绵绵点点头,走到他身边。
一股淡淡的、清爽的皂角混合着阳光晒过的味道从他身上传来,取代了小学时那点汗津津的男孩气息。
她抬头看他,需要微微仰起一点角度了。
他的朋友们也停下来,好奇地打量着她,眼神带着善意的探究。
“这是我发小。”肖怀宇很自然地介绍,语气熟稔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骄傲。
“发小你好!”几个男生嘻嘻哈哈地打招呼。
阮绵绵也礼貌地笑笑,心里却掠过一丝奇异的感受——“发小”。
这个词,亲切,却也像一道无形的界限,将他们牢牢定位在“一起长大”的过去式里。
开学典礼冗长而热烈。
散场后,人流像潮水般涌向教学楼。
阮绵绵随着人潮移动,目光无意间扫过教学楼大厅一侧光洁如新的“光荣榜”。
那是历届优秀学子的照片和简介,金光闪闪的标题下,一张张年轻而充满锐气的脸庞。
她的目光,突然被其中一张照片钉住了。
照片里的少年穿着校服,面容清俊,鼻梁高挺,薄唇习惯性地微抿着。
他的眼神透过镜片,平静地望向镜头,没有笑容,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专注和沉静。
眉宇间那丝熟悉的、挥之不去的疲惫感,即使是在定格的照片里,也隐约可辨。照片下方,一行清晰的肖体字:初三年级特等奖学金获得者池嘉澍
在补习班沉重大门下进进出出的男孩。
那个名字,此刻终于和照片上这张沉静而略带疏离的脸重合了。
他已经是初二学长了,高踞在学霸榜的顶端,像一颗遥远而明亮的星辰。
阮绵绵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带着点微麻的悸动和恍然。
原来他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着。
就在这时,身边拥挤的人潮似乎被分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身影正逆着人流,从楼梯上沉稳地走下来。
深蓝色的校服外套微微敞开,他微微低着头,似乎还在思考着什么难题,眉头习惯性地微蹙。
阮绵绵几乎是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呼吸一窒。
仿佛心有灵犀,逆流而下的池嘉澍也在此刻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光荣榜前、穿着崭新初一校服的阮绵绵。
镜片后的眼眸里,那层惯常的淡漠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水面,瞬间漾开一丝清晰的涟漪——是惊讶,是确认,随即化为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暖意的温和。
他停下了脚步,隔着几步远的人流,对着阮绵绵,很轻、却很明确地点了点头。
嘴角向上牵起一个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阮绵绵。” 他的声音穿过喧闹的背景音,清晰地传来,依旧是那种清朗中带着微哑的质感,却多了几分属于学长的沉稳,“恭喜入学。”
简单的四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阮绵绵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学……学长好!” 阮绵绵有些慌乱地回应,脸颊微微发烫。她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重逢。
池嘉澍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温和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点点。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又对她微微颔首,侧身融入了继续向下的人流中。
挺拔却依旧略显单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短暂地激起波澜,又迅速归于平静。
阮绵绵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
大厅里人声鼎沸,新生的喧闹和老生的匆忙交织成一片。
光荣榜上,池嘉澍的照片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而刚才那个真实的、带着温度的眼神和那句“恭喜入学”,却像一枚小小的印章,带着沉静的力量,盖在了她初中生活的扉页上。
身边,肖怀宇不知何时挤了过来,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一眼光荣榜上池嘉澍的照片,撇了撇嘴,语气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不服气和酸溜溜:“嘁,书呆子。”
他伸手,自然地想习惯性地揉揉阮绵绵的头发,手伸到一半,却像被烫到似的,猛地顿住,最终只是略显僵硬地说:“走了走了,回教室了!发什么呆!”
阮绵绵回过神,看着身边这个已然抽条、眉目清朗、却依旧带着点别扭劲儿的少年,她轻轻“嗯”了一声,跟着肖怀宇往教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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