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ke off your glasses.”
我摘下眼镜,隐约可见玻璃窗的另一面,仰光机场的边检不停摆弄着我的护照,“你没有马来西亚入境章。”
“中国人入境马来西亚走自主通道,不用盖章。”我尽量让我的语气显得沉着,并且用纯正的发音暗示我英语很好,吵起架来你不沾光。
他应该知道我不是善茬,可还是做出了那个东南亚边检常做的动作,他大拇指轻轻搓动食指和中指。
“没有小费,我是全都是合法入境,你主管在哪。”
他五官挤弄起来,赶紧示意我放低声音,潦草地在护照上盖了章,又拿笔写了什么。
“欢迎来到缅甸。”
“谢谢。”
我一把抽走护照,离开管制区立刻检查他写的内容,我2024年12月31日入境,他在我护照上写的是我的应离境日期。
护照还没收起来,一个手从旁边伸过来,二话不说拿起我靠椅上的登山包。
瘦小的缅甸男人穿着工作人员制服,拎着我的包就要进行机场服务。
穿这么朴素了还是躲不过!
我赶紧抢过包,退后两步对他说不,就着后退的方向,我心跳加速一路小跑,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出机场。
雁过拔毛的鬼地方,贪婪丑陋的缅甸人,这是我对缅甸的第一印象。
不发达国家的海关总是很慢,可缅甸海关的速度超出了我的想象,所有人排成一条队缓慢地移动,旁边还有很多本地人被开箱检查是否有走私行为,这估计也是小费的一项,只希望他们别开到我没洗的袜子和从中国出发马来西亚转机直至缅甸都带着的半个烧饼。
手机没有网络,我只能不停地翻看信息消磨时间,最后一条信息是个中国号码,短信框里写着:“陈荷你这个贱人。”
往下滑还有诸如此类的侮辱性质的发言,满满当当足够我看到过完海关。
这些话攻击力十足,像一条危险的狗冲人犬吠。
不过狗也有狗的真理,她有一点说对了,我确实是个贱人,我为了甩掉她,出发前一天把她的护照丢进了洗衣机。
赤道地区的日落终年维持在六点,天空橙红泛粉,浓得要烧穿机场高大洁净的落地玻璃,稍稍缓解了我航班延误七个小时的心情。那天太过寻常,如果给我一点不普通的暗示,我也不会就这样毫无准备地和她相遇。我举起手机随手一照,相片里无意中拍到了一个女孩,她头发很长,遮住了半张脸,另一半脸美得惊人。
“你好。”不知什么时候,照片里的女孩走到我面前,“你是游客吗。”
她一看就是本地人,大眼睛,细高鼻梁,微黑的皮肤,以及和东南亚人不同的纤薄的脸,以及一块和她的容貌一样引人注目的脖子上挂着的翠绿宝石,像印度壁画上的美女。
再美也不能问我要小费,我冷着脸说:“不是,请不要打扰我。”
她笑了,金耳环折射出一道光照在我身上,“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想问你要去市区吗,今天外边很不好打车,我们可以拼车去。”
她突然说出了标准的中文,让我的警惕心更上一层楼。
在缅甸,会说中文,邀请你和她一起拼车。
我礼貌地向后指:“海关队伍在后边。”
她走了,我一转身,一个人穿着迷彩衬衣,警用马甲,背着一把老旧的AK步枪站在我身后:“海关不能拍照。”
——
我不了解缅甸的政治体制,只知道现在缅甸南边由军政府管理,曼德勒以北地方由自治军管理,国境线周围还零星集散着电诈园区,直觉告诉我军警不管海关。
可这并没有任何用处。
我在向他们展示了我的半块烧饼,少得可怜的三百美金,和“我只是个大学生”后,长官们大发善心并认为我无任何油水可榨,连照片都没删除就让我走了。
天已经黑沉了,我拿着手机,哭笑不得地站在门口,旁边的军警在看我手机上约的出租车的车牌号。缅甸人让人骂不起来,虽然一开始他们是为了敲诈我小费,可后来军警还帮我连上了机场wifi。
“怎么车一直不动,哈哈。”我在旁晚凉爽的空气里出了一脑门子汗,左手上的半个烧饼恨不得让我揉成面团,我一刻也不想和军警并排站了,如果再不来,我就——
“你还没有走?”
是刚才那个女孩,我心里一惊,不断眨眼示意她快走,我一个外国人,顶破天了也不会出大事,她本地人就不一样了。
她明显比我更了解缅甸,只见很轻松地和军警攀谈,拿出了一张10000面值的纸币塞进他手里,军警点点头,和我说再见就走了。
“你这是……”
“明天缅甸过节,你还不知道吧,竟然挑这个时间来,估计车票也不好买了,”她拿过我是手机,GRAB上的出租车纹丝不动,“是要等你主动取消了,外边车很贵,虽然这样说不安好心,你要坐我的车出机场吗。”
这时候再拒绝就是傻了,我干脆地答道:“那行,谢谢你了,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我换完钱后和你AA。”
她的车也还没来,据说是堵在机场入口,出口门人多繁杂,我们站在角落,登山包靠在立柱上。
“见到你的时候吓一跳,你怎么和军警站一起,还以为你被劫持了呢。”她的眉毛眼睛长得恰到好处,是细钢笔勾出的简洁线条,但有微微的混血感。
我扭过头不去看她,人家好心帮我,我却评价她的外貌,我感到有些尴尬,“说来话长,他们说帮我打车,我也不好拒绝。”我突然想起她是缅甸人,“我忘了,你知道说来话长的意思吗,就是不好解释。”
“我华语很好,要知道你这样想,刚才在海关应该多问你一句的,不过也行,反正车还没来。”她用没把我拒绝她的事放在心上的语气说
我感到有些轻微的恼火,因为她说对了,她再多说一句我就会同意她的邀请,被人猜中性格的感觉可不好受。
“你工作了吗,现在来缅甸玩,局势可不太好。”
“工作了,28,辞职来缅甸玩。”我随口答道。
“真的吗,你可不像28。”她惊讶地瞪大眼睛。
我当然不像28,我才21岁。
“你属什么。”她又问。
“啊?”
“生肖。”
21属羊,子鼠丑牛寅虎卯兔……
“对不起,我才21岁。”
“大学生。”她有一点戳破谎言的得意。
我点点头,及肩的头发正好能遮住我的脸,让我不会太脸红。
“那能来缅甸很勇敢了。”她玩笑道。
“谢谢。”我去过很多比缅甸危险的国家,而且这也和勇敢无关,我不愿多解释,只是含糊地转换话题:“你呢,你是做什么的,讲真的,你看着还没我大。”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奔驰闪着车灯靠近路边,我眯起眼,只见她朝奔驰招了招手,全防窥膜的车里,一个穿西装的司机下车接过我的背包放到后备箱,她走到另一面坐进车里,司机帮我打开这边的门,正好能看见她坐在暗红沙发上,长发堪堪垂到指尖:“我没有工作,我是缅甸公主。”
缅甸最后一个贡榜王朝已经覆灭一百多年了,上一个缅甸公主——呃,网络地球村。
她肯定知道我不信,于是补充道:“我是蒲甘王朝的公主,你旅游要去蒲甘,应该知道这个地方。”
蒲甘王朝,这个王朝大概在唐宋元时期。
如果以正常的思维来说,我现在还有另一个选择,就是舍弃后备箱里的行李逃跑。不过我不正常。
我跨进车里,司机关上门,轿车很快滑进灯光闪烁的洪流中。
——
她住在仰光茵雅湖附近,而我定的青旅在唐人街一带,坐这种车再说AA显然是不合适了,我只能向她诚挚道谢。她下车后让司机把我送到换钱的地方,然后再接我去青旅。
独自乘车的一段的确实担心过她要把我卖了,不过司机并没有背离我事先下载好的离线地图,我也没好意思麻烦司机,只让司机直接把我送到青旅。
又是一个没钱没网的夜晚,还好青旅有wifi。
我在女卫生间洗完脸,准备给手机充电,外边轰鸣的机器突然安静下来,然后过了几秒,整个街区都陷入了黑暗。
缅甸的最特色——停电,在我入住二十分钟后如期而至,原本没有旅游实感的我一下子感到自己来到了异国他乡。
我内心有微妙的激动,我去过的国家太多,早就对旅游这件事习以为常,可是缅甸的分时段供电为旅游增加了刺激感,上一次这么刺激还是在叙利亚,炮弹从头上飞过,首都机场停运二十多个小时,我坐在机场外买热水去泡面。
我的家庭出身不差,可这次旅行二十七天只给了自己两千人民币的预算,我自认为生活平顺,可内心却有无名的痛苦,因此需要微小的折磨来获得刺激,我又讨厌别人掌控我,这和自尊无关,只是不想让对方得了便宜,于是选择自讨苦吃。
如果用诗意一点的描述,应该叫苦行。
我摸着墙壁慢慢走回,给手机插上充电宝,打开照明一路下楼。
青旅位于一条巷子里,出了巷子,马路上又是一番天地,各处都是夜市摊子,今天是跨年夜,我并没有吃夜市的打算,我拿着向同宿舍的美国女生借的钱,准备去酒吧里吃一点。
路两边都是野狗,我站在另一条停电的巷子里,哭笑不得。
缅甸经过几年内战以及近两年的电诈影响,旅游业已然完全凋敝,谷歌地图上显示的最高分餐厅的最后一条评论在五年前,现在这里已经倒闭。
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街口有两个看不清面貌的男人冲我喊话,从走路姿势就能看出他们不务正业,一个喊“嘘——”的声音,另一个比划出下流的手势。
我见势不对,扭头就跑。
仰光的街道保留了殖民时期的规划风格,只容车辆单行通过的狭窄与漫长,我喉咙发痒,跑到上气不接下气,前方电线杆下站着一个人,看身高是一个女人,有长头发。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不把她拽入危险,没想到下一刻,她的手电筒扫到我的脸上。
“陈荷?”她疑惑地看着我,“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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