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沈颐早早穿戴整齐候在家门口,等着陈霆一同前去中央巡捕房报到。
沈颐心思玲珑,自小就深谙“狐假虎威”的道理。她心知肚明,若不是凭借陈霆的关系,她一个毫无警务经验的年轻女子,哪怕是在思想日益开化的民国,进入巡捕房探案也是天方夜谭。
是以她早就打算好要借她这便宜舅舅的势,昨日才特意在巡捕房众目睽睽之下,挽着陈霆的手臂离开。有了陈霆这个一等督察长的背书,她初入巡捕房查案的阻碍也会少一些。否则,她可能还没来得及显露身手,就得先在巡捕房那帮老油条的手下狠狠吃一番苦头了。
片刻,陈霆才拎着大衣姗姗来迟,见着在车前等候的外甥女,不禁为之眼前一亮——沈颐今日专程身着一袭剪裁合体的薄雾灰西装,外搭一件墨色及踝长风衣,单肩背着从巴黎带回的珂洛艾伊最新款包包,脚踩一双尖头小高跟。一头乌发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明亮的眼睛。浑身上下无不写着“职业女性”四个大字。双耳各坠着一颗浑圆的吊坠珍珠耳环,在耳边一晃一晃的,端庄之余又添几分灵动。
陈霆难得见沈颐如此打扮,赞叹的同时也心下一定。一来,沈颐对一件事的认真程度往往从她的穿着打扮可见一斑,今日这身颇具心思的装扮可见她对此次探案上了心,并非一时兴起糊弄了事。二来嘛,世人向来先敬罗衣后敬人,这一身打扮看着成熟而职业,旁人先入为主没准真认为她是个什么“专家”,自然多给几分便利。
这丫头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盘,陈霆暗自腹诽。
陈家离中央巡捕房不过二十分钟车程,虽是清晨,但一路上已是人来人往。汽车一一驶过铺头前收拾着准备开门迎客的商贩,走街串巷叫嚷着卖报的报童,赶着上班步伐匆匆的工人和低头专心拉车的黄包车夫,沈颐看着眼前如一幅幅油画般闪过的街头景色,对再次回到江城这件事又多了几分实感。
福特汽车缓缓驶停在中央巡捕房门口,沈颐时隔一晚再次来到这栋灰色的二层西洋建筑前,只是这一次她没再挽着陈霆的手臂,而是跟在他身后,昂首迈步走了进去。
陈霆三年前升任法租界中央巡捕房一等督察长后就颁布了新规,要求全体探员需得在每日一早先开晨会,警队内部同步案件进展,以便灵活安排大小事务,此后法租界中央巡捕房一应事宜才逐步走入正轨,连带着全江城警察的名声都好了些。
在此之前,“巡捕房”三个字在本埠市民心中,不过是尸位素餐、酒囊饭袋的别称。
沈颐跟着陈霆走入巡捕房的时候,已经有不少探员三五成群候在大厅了。见陈霆进来,大家立即停下晨间闲话,整装站好。
陈霆快步走到大厅中央站定,视线在全场逡巡一圈,直截了当地说:“昨日临江门码头的木箱吃人案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警务总督下了命令要我们在五日内破案!这个案子由周存带队负责,有任何进展,及时向我汇报。”
周存敛下因沈颐的出现而纷飞的心神,出列应一声:“是。”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向站在陈霆身后分外亮眼的沈颐瞟去。
“另外,为尽快破获此案,巡捕房特聘了一位从法兰西回来的探案专家,沈颐。”
沈颐闻言向前一步,见众人神色各异,她脸色不变,微笑冲众人点头示意,“诸位好。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这个案子,沈颐会配合周探长一起推进。还望你二人通力合作,早日破案。”陈霆说罢,侧身看向沈颐。
沈颐接收到舅舅的眼神暗示,目光和正扬眉看向她的周存交汇一瞬,欣然表态道:“合作愉快,周探长。”
至于谁配合谁,还不一定。
…….
晨会结束,陈霆自是点了沈颐和周存前去办公室私下嘱咐一番,而后转身冲他们摆摆手,推门潇洒离开,将办公室留给二人作讨论之用。
“早上好,周探长。”沈颐一改方才人前的端庄,冲周存狡黠一笑,“我就说了会再见的。”
周存凝着沈颐莹润白皙的脸颊,一颗心又飘飘然起来,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
沈颐不待他回答,自顾自在会客桌前坐下,兴致盎然地撑着脸颊问起案子进展来:“不知道我昨日所说的两条线索,周探长可有让人去查?是否已有眉目了?”
周存站在她身旁,一边把从荣正食品拿到的名单递给她,一边道:“名单倒是拿到了,只是对于眼下探案或许无甚帮助。”
沈颐接过来一看,密密麻麻全是人名、地名和数字。她所有课业里最差劲的便是数学了,乍一看这许多数字,登时觉得头晕眼花起来。
周存见她一副晕乎乎的娇憨模样,嘴角不自觉浮起一丝笑意,又怕沈颐察觉后羞恼,只得强忍着把嘴角扳直道:“一个多月前正值春节,海鲜紧俏,荣正食品留了五百斤海货在江城本地销售,主要销往几个租界的百货商场和各大饭店,光是登记在册的店面就有十余个,更遑论钱老板还以私人名义另送了些出去。至于送礼的名单,我已派了赵强在跟。”
怕沈颐因此失望,他又紧接着说道:“不过眼下这名单虽用不上,后续有了别的线索,或许可作缩小嫌犯范围之用。”
沈颐亦点头表示认可,并未见半点气馁之色,见第一个方向没有收获,转而问起被害者的身份:“对了,被害者身份有眉目了么?”
“没有。”周存眉头蹙起,摇了摇头,“昨日就放了消息出去,但直到今天也没人来巡捕房认尸。”
按理来讲,“码头木箱吃人案”闹得沸沸扬扬,今早各大报纸更是纷纷头条报道,正常人家如果有家人失踪,稍一联想,免不得着急忙慌前来认尸。但直到现在都没消息,就显得很不寻常了。
“这说明被害者或许是孤儿,或者至少家庭关系并不和谐。不然失踪几天,家里人应该早就到巡捕房报案了。”沈颐大胆推测。
“,既如此,不妨先去技术科看看尸检情况。”沈颐猛地站起身,面上浮出几分好奇与狡黠。
据沈颐所知,眼下法租界中央巡捕房仅有一名女法医苏文月,当然,也是江城唯一一位专业法医。
虽早在清末时,随着新政的推进,华夏已陆续借助西方科学技术检查逝者是否死于非命。民国以来,《晨报》更是几乎每天都抽出一定版面报道各式各样的非正常死亡案例,在一定程度上大大传播了法医检测的常识。然而,传统“洗冤录”式的尸检方式仍是主流,一位兼顾中西尸检方法的法医更是凤毛麟角。
苏文月恰是其中一位。她出身杏林世家,其父系江城圣玛丽亚医院的院长,她早年留洋美利坚学医归来后,又师从华夏法医学科带头人林几,兼修中西两法的检测知识,是位不可多得的法医人才。能将其招致麾下,还全靠了法租界警务总督史蒂芬公爵的面子。
而她对这位苏法医的了解么,俱来自她舅舅今早在车上滔滔不绝、倾泻而出的赞美之词。
沈颐一进入技术科,便一眼瞥到房间中央的尸体——脖子以下被白布遮盖着,只露出一张清瘦的少年脸庞,青白色更显其脸颊消瘦。
竟然是个男的!
沈颐心中闪过一丝的错愕。盖因昨天伸出的那支手臂整体肌肉线条流畅柔和,腕骨纤细,手掌与指骨也明显短且细。
她在法兰西专修美术,人体模特也画过不少,自然知道这是大多数女性的手臂的典型特征,是以她一直下意识认为这是一具女人的尸体。但现在显而易见的,她的先入为主并不准确,受害者其实是一个少年。
苏文月一头齐肩利落短发,宽松的白大褂罩在身上,更显出其身量娇俏。她见沈颐跟着周存进来倒也不惊讶,毕竟新来了个法兰西留洋回来的女侦探的大新闻已经迅速传遍了整个中央巡捕房。
她冲沈颐微笑点头示意,随即开门见山道:“被害者,性别男,年龄在15-20岁之间。致命伤在脑后,伤口穿透头皮,伤口周围呈现明显凹陷,初步判断是钝器所伤。”
“明白。”沈颐从随身背着的包里掏出画本和自来水笔,写下了“脑后钝器伤”几个字,又在一旁批注了“关键线索①”的字样。
“此外,除了致命伤以外,被害者身上还存在大量新旧不一的伤口,多是烫伤、刀伤,应该长期遭受虐待或进行自虐。”
“这进一步佐证了被害者或许家庭关系不和谐。”
苏文月听此扬了扬眉。
沈颐一边记一边继续问道,“死亡时间大概是什么时候?”虽然装有尸体的木箱盖着“一月十五日”的戳,但从尸体僵化程度来看,总不可能是一个多月前死亡的。
“初步判断是在三月八日晚上六点到十点。”语必,苏文月将装有验尸单的档案袋递给沈颐。
了解完尸检情况,一时也得不出别的线索,荣正食品的海货去处还有待再查,那眼下只能先查上渔村这条线了。沈颐和周存对视一眼,旋即默契起身出门。
上渔村位于本埠东南部,临近临江门码头,离中央巡捕房大概三十分钟车程。沈颐刚一坐进车,就姿态闲适地仰躺在车座上,拿起验尸单细细睇着。周存因沈颐坐在身旁,不敢有半分的分神,只专心开着车,车内一时寂然。
沈颐昨日在陈霆办公室俟候时,已趁机将堆砌在办公桌旁的陈年报纸粗粗阅过一遍,大到晨报、申报、新公报,小到先施报、小日报,她都翻了个遍,对眼下江城的□□势、社会时事,甚至是明星轶闻都有了大致了解。
只是她毕竟已经离开江城多年,只怕许多细节还是需得靠她身边这位周探长。沈颐心里暗忖着,又睨了一眼专心开车的周存。毕竟人家是土生土长的江城人,说是本埠的地头蛇也不为过。
“许多事情哪怕不了解,在各处总是有几个探子的么。”
周存扑哧笑道:“我确是有些眼线散布江城各地。”
沈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不知不觉间嘟囔出了心里话。她在外人面前一贯自持,许是方才车内范围太过恬静安然,而眼前这位更是故人,才让她不由得放松下来。
“前些年不少人对青帮虎视眈眈,恰逢大哥从美利坚留洋归国接手家中漕运生意,老爷子索性将大头转移到航运上来,也就遣散了不少青帮老人,只留下部分心腹。后来我从军校毕业回国入了中央巡捕房,我们家老爷子就将原来青帮留下的老人都给了我,供我便宜行事——”
“原是如此。”沈颐作恍然状,随即又扬眉笑道:“周探长昨日不还故人故作不相识的么?怎的今日倒是对我长篇大论起来?”
周存知道她还恼着他昨日的冷淡,忙不迭打算解释,只尚未来得及开口,就听沈颐甜脆的声音响起:
“上渔村到了。”
“开始吧,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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