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晴天

今天是苗疆难得的晴天。

晓山青站在光里,背着手,探头探脑地朝幽暗的屋子里望。

像一只聪明的、在试探陷阱的青鸦。

骤然变化的光线使得她眯起眼睛。于是她先感知到的是声音。

窸窸窣窣、活物爬动的声音。

这可不妙。晓山青想。

眼前的黑暗逐渐淡去,她先看到的是那串挂在门框上的风铃。一只半拃长的灰褐色百足虫正从铃身处探出脑袋,它取代了铃舌的位置,因此风铃沉默地摇晃着,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晓山青警觉地抬头。

门框背面的阴影处还栖息着数十条虫子,伏在木头深色的纹理之间,微微摆动着细长的足——与那条灰色的百足虫很像,却是另一种虫子。俗名叫钱串子,毒性不强,但苗人有的是办法将寻常毒虫养成见血封喉的凶物。

顺着门框往上瞧,果然屋顶上也爬满了钱串子,密密麻麻的,以细微的速度扭扭捏捏地动着。移动的方向很明显——坐在那儿的少女正不安地抓着衣袖,脸上是非常直白、非常好懂的委屈。

她没有抬头。当然就算她抬头了,以她的目力,想必看不见头顶这些要人性命的危险。

——那么近的危险。近到这些挨挨挤挤的虫子里,只要掉落一只,就能够一并带走她脸上生动的红靥与刚刚开了个头的生命。

于是一瞬间,晓山青想明白了。

苗疆的毒物不愿意主动靠近陆瑶光,并不代表它们不能靠近。

“谢歧——”她骤然出声,警告般地喊出了他的名字,“你要干什么?”

用的是苗话。

陆瑶光听不懂。

但她还是被吓到了——她如同受惊的兔子般一下从塌侧站了起来,接连后退了好几步,慌乱之中脚下还险些绊倒一旁的小几。

“陆姑娘,对不住,是我心急了。”晓山青几步过来扶住她的手臂,尽量放缓了语气,“我有些要事要与圣子相商,能不能劳烦你帮个忙?”

“实在对不住,我不小心把老乌给我的药撒了。”晓山青语速飞快,“要劳烦你代我再跑一趟了。”

谢歧养伤的日子,陆瑶光便搬回了老苗医的住处——当然白日里她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谢歧。因此晓山青笃定她熟悉去老苗医的吊楼的路。

“哦……好,好的。”陆瑶光结结巴巴地应道。

晓山青顿了顿,还是低声嘱咐:“门框……坏了,小心,不要碰它。”

好姑娘,快跑,快跑。

至少现在,离这个怪物的巢穴远一点。

晓山青注视着她胭脂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把目光移向谢歧。

许是因为养伤不便挪动,此刻的谢歧仍斜倚在上次那方长榻上,无聊地拨弄着发尾的红绳。刺目的日光漫入屋内,将他琥珀色的瞳孔染成了瑰丽的、流动的金色。

“这是你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他就用这双眼睛看着晓山青,面无表情地问道。

“本来不是这句。”晓山青朝他走过去,“但我有点想不明白,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她原先想的没错,谢歧对陆瑶光感兴趣。

也许并不是梦中那种的“兴趣”,但确确实实,陆瑶光,或者她身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眼前少年的目光。

可对于陆瑶光来说,引起谢歧的兴趣可算不上什么好事。

她太弱小,太柔软,太无害了。

或许梦里的谢歧敏感缺爱,亟需救赎,但晓山青认识的谢歧不需要这些东西。真正的谢歧骨子里浸透了恶劣,他欣赏破灭远大于欣赏圆满,他乐于踩碎一切完好的东西,来换那一声取悦他的脆响。

“你想杀她。”她毫不客气地指出这一点。

“因为她很烦。”少年面无表情地说。

“怎么,现在连她你也要管了?”他淡漠地垂下眼睛,“杀个外乡人而已。”

晓山青摇摇头。

“我不管。”她平静地强调,“但如果是我,我会让那群外乡人把她带走。”

“凭什么?”谢歧笑了,“那是我的,我救回来的。我宁愿把她杀了,拿走我要的东西。至于剩下的部分……”

他一笑起来,唇边便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同时他的脸也因这个笑忽然艳光四射起来,仿佛霞光乍然迸出于厚重的云山。

“剩下的,再施舍给那些外乡人好了。”他怜悯地,高高在上地说。

你看,这才是谢歧。晓山青想。他纵容陆瑶光,把她放进自己的房间,就和把新的虫子放进坛子里观察没什么两样。

情况比她想的还差。他岂止没有“爱上”,他还没把陆姑娘当成“人”。在他还没玩够之前,绝不会好心地把陆姑娘送出去。

梦正像流水一样慢慢铺展,谢歧却成了一块突兀冒出水面的黑色礁石。

他堵住了晓山青想走的路。

她该动手挖掉这块不听话的石头,还是叫溪流悄悄地绕他而行?

晓山青谨慎地审视着她已知的一切。

“……还有。”

“你让她带走我的药,我的伤怎么办?”谢歧微微直起身子,松散的衣襟一下就敞开了。

晓山青一眼就看到少年紧实有力的腰腹与薄薄的肌肉,哦,当然还有覆盖于上的那圈白布。

“……”

她的注意力一下就被转移了。

谢歧还是太过于了解她。她本身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她自由、散漫、思维跳脱如风中飞鸟,永远会被新的东西吸引目光。

晓山青奇道,“陆姑娘给你上的新药?你的血不会对她……?”

谢歧打断她,“我没让她碰我。”

“老乌,帮我,换的。”

声音似乎有点咬牙切齿。

晓山青:“……”

忽然明白了老乌为什么苦哈哈地叫她送药。

“既然今天你来了,那就你帮我换吧。”谢歧道。

晓山青:“……”

她非常想转头就走。但同时她也清楚,这里从上到下数百口人,恐怕只有她一个不忌讳谢歧的血。

谢歧低头拆开了腰间的白布。

浓重的药味散开来,弥漫在不大的空间里。晓山青又看到了那道可怖的刀伤。

从右肋下缘划到左腹,豁开的皮肉被老乌用仔细地缝合了起来,缝合后的伤像一条长足蜈蚣一样弯弯曲曲地伏于谢歧苍白的皮肤之上。血止住了,伤口边缘甚至开始泛起微微的粉红,是新长出来的嫩肉。

这伤口的愈合状态实在是太好、太快了,或许以常人的视角来看,快得简直有些诡异。他血中的蛊会让伤口不易凝血,然而血一被止住,他身体愈合的速度会是数倍——直到完全愈合。

是的,在蛊的作用下,他的身体会被完全修复,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晓山青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却还是忍不住用目光描摹伤口的形状。

从这里,到那里。

再往上一点,豁开的就是他的胸膛,他的肋骨能挡的住这样锋利的刀刃吗?再更重一点,他的肚肠就会被彻底破开,到时候血还能被轻易地止住吗?

“别看了。”谢歧低声道。

“哦。”晓山青难得显得有些呆呆的。

她呆呆地打开药泥,呆呆地帮谢歧上药,又呆呆地帮他绑上干净的白布。

当她的双手环过少年的腰时,谢歧的气息忽然无声欺近,轻轻拂过她头顶的发丝。

“阿青。”他虚虚收拢了手臂,像是要完成一个拥抱,又像是在捕捉一只飞鸟。

“该轮到我问你了。”他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晓山青抬头,看着谢歧眉宇间的阴郁与暴躁,这下几乎是确定了。

他在她的生气。

可是你在气什么呢,谢歧?

晓山青想。

她甚至有些惊奇地猜测着:仅仅是因为我好些天没来看你?还是因为你发现我又有了新的秘密?

得了吧谢歧。

我们那共同被拘束在娘娘庙的童年确实彼此纠葛,无法厘清如同缠绕的丝线。

可是、可是。

我们年幼时共享过一个秘密,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共享今后所有的秘密。

她那时未曾明白这个道理,为所谓的背叛辗转反侧、耿耿于怀。但不要紧 ,总有一天她会长大,会与自己和解。

至少现在,晓山青已经不再是那个天真到会与怪物共享秘密的小女孩了。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