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流几个跳跃离开了院子。余下几个暗卫早已见怪不怪地跳回各自的岗位,这个时辰正是让人犯懒瞌睡的时候,院子里再没了其他人影。因此谢歧这副亦步亦趋跟着晓山青进屋的样子没有惊动太多人。
……还是惊动了两个。
一个是迟钝地惊觉不对,准备一鼓作气冲过来,又被晓山青挥了挥手按退回去的小桃枝。另一个是从外面回来,看到谢歧出现就转身悄无声息地遣散了身边的小丫头,守住了门的白云。
现在进了屋,里面更是没旁的人在。因此谢歧更加无所顾忌起来,快走了两步就又要来抱她。
不,他本来就没什么顾忌。晓山青想。
但她这次懒得再哄他了——她今日为数不多的一点耐心已经在刚刚全然耗尽了。
晓山青猛地回头,双手抱胸,冷淡地上下扫了谢歧两眼,不耐烦道:“你到底要干嘛?”
谢歧张开了双手,无辜道:“阿青,你上次说我沐浴完再来就一定让我抱的。”
“你看,我冲得很干净,一点血味都没有了。”
晓山青:“……”
她看着谢歧。
少年站在靠近门的位置,背后就是被桃枝与白云重新修整完毕的院子。
之前他与漱石打架打出来的痕迹已被修补得干干净净,院子里又重新摆上了石桌石凳子。
如今天气已是慢慢地回暖。
天空已脱去了灰蒙蒙的颜色,变成了清新晴朗的蓝。午后的阳光都变得温润又明亮,鸟叫声越发得响。沿墙重新移栽了一溜儿的花草,风里带着泥土翻起的淡淡的腥气,混着叶茎被折断后多汁的清甜。东边墙根儿还多支起了一架秋千。白云知道她怕冷,又在秋千上铺了层厚厚的绒毯,风来时秋千便微微地晃,绒毯垂落的一角也跟着晃悠。
暖风拂面,一切绿意都蒸腾起来,彷佛整个世界都在变得饱满、喧嚣。
但谢歧站在那里,与背后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穿得很单薄,几乎只是一件单衣,但身上却是滚烫的,因为过于兴奋还带着点微微的战栗。
晓山青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他怎么杀了人,又嫌弃血溅在他身上,剥下外衣洗了又洗,却又洗不干净,干脆只穿着里面的衣裳,就这样抱着“想要一个拥抱”的念头跑到了她面前。
她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不知道是因为由明到暗的光线变化,还是因为见过血后还未消减的兴奋,他的瞳仁在微微地抖动。
像蛇。云豹。猞猁。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苗疆。
无法被形容的,美丽的,危险的,让她心生战栗的。四月的苗疆。
一年前的四月,她还赤足奔跑在翠湖边的沙地,脚陷进湿软的泥土里,湖水冰凉,泥沙温热。她还坐在寨子里的藤桥上往下眺望,鱼鹰在她头上盘旋,她听着风里送来的、生命井喷般喷薄在山林间的回响。
——原谅他吧。
那声音在她耳边说。
他有什么错呢?他不过是按他的习性行事。就像林子里的毒蛇,云豹,猞猁,还有其他所有要靠互相吞吃来生存下去的生命。
那是苗疆教你们的规则。苗疆没有教会你们别的什么的时候,先教会了你们力量的准则。
大的吃掉小的,强的吃掉弱的,世界就是这么运行的,不是吗?
就像平州人与契丹人。肥沃的、能让人生存的土地是这样小,他们要靠互相吞吃来生存。
千千万万的人因为过于弱小而死去,谢歧不过是杀了其中的一个——不必说那人本就不清白。
所以原谅他吧,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可是晓山青想,不行。
从前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如今她也还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但在一片混乱里她先拥有了答案。不行。
晓山青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可以给你抱。”
“但你得先答应我,不能在长安随便出手杀人。”
“可是,他本就该死。”谢歧慢吞吞地走上来几步,眼神幽深地看了过来,看得晓山青心头一跳。
“难不成他说的东西还是真的?阿青,你与那个崔……”他幽幽道。
“瞎说!”晓山青跳
“萍水相逢,互通姓名而已,旁的关系一点都没有!”没有一点点多余的犹豫,她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斩钉截铁地否认道。
笑话,她能让谢歧再疯一点吗!绝对不要!
“真的?”他一点点俯下身子来,把她笼在了他落下的影子里。
“你不会再骗我了吧,阿青?”
勒在腰间的手臂一寸寸收紧。
勒得她有点痛。
晓山青忍了又忍,没忍住,仰头看向他。
笑容变得古怪了起来。她就这样噙着这微妙的古怪的笑意,微微偏了偏头,轻声问道:“如果是真的,谢歧。”
“那这一次和上一次,哪一次会让你更恨我一点呢?”
谢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看上去那样轻盈,像一缕抓不住的游风,像一棵没有根系的菖蒲。他的心也跟着她飘飘荡荡,像一滴悬在蛛丝边上的露珠,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永远地坠到深渊底去。
“怎么会呢。”他说。
“我怎么会恨你呢,阿青。”
“可是,阿青,”他把手按在了她的腰后,垂眸看着她,一点点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阿青,我又该怎么再相信你呢?”
“我要剖开你的心肠看看,才敢再放心地信你一回。”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晓山青心想我的心不一定是红的,但你的心一定黑。
“怎么办呢,阿青。”谢歧又低头凑过来,缠缠绵绵地亲了亲她的面颊,又要来亲她的唇。
晓山青蹙着眉,偏头躲了过去,那吻就蜻蜓点水般落在她的嘴角。她用手背挡住了脸,想要脱身,不想第二个吻又落了下来,酥酥麻麻地落在掌心。
谢歧还在问她,来来回回地那几句话,绵绵的气息落在她的指尖。
“要是你又诓我,我要怎么办好?”他问,“我把整个长安的人都杀了好不好?”
好什么好。阿娘还在为了保住更多人命辛苦奔波,而谢歧在问她他能不能屠城——那么有能耐,怎么不去平州杀契丹人啊?
晓山青实在受不了了,吹了一身口哨唤来了白仙。
谢歧刚来时白仙就一扭身就顺着石桌滑了下去,滑进了草丛里。听到晓山青的口哨声,才不情不愿地从墙角探出个蛇头出来。
晓山青被抱着,艰难地挣扎出一点空隙来,朝白仙伸出了手。这条蠢蛇还在那儿犹犹豫豫。而谢歧已顺着这个她抽开手的空档,得寸进尺地倾身过来。
晓山青一边后仰着推拒他,一边更加坚定地朝白仙摊开了手。
白仙终于犹犹豫豫地朝她游了过来,看得晓山青简直要心头火起。好在它动作虽慢,但还是顺着她的鞋子攀上来,趴到了她的手心,瞪着一双小黑眼睛看她,
“拿去,拿去。”晓山青一把把白仙塞到谢歧的手上,气道,“这就是我的宝贝,我的心肝脾肺肾,看到了吧?白的,全白的,清清白白的。”
谢歧举起了手里僵硬的白蛇:“?”
“我连白仙都押给了你,你不能不信我了吧?”晓山青气呼呼道:“满意了吧?能信我了吧?”
不过走出去三步,她又拎着臂间的披帛折回来警告他:“虽是给你了,但你要好好帮我养着!白仙虽是好吃懒做,不爱动弹,但它要是短了半截,细了半圈,我唯你是问!”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让他碰白仙。
从小到大,凡是晓山青上心的东西都不让谢歧碰。但凡谢歧碰了一点,她就弃如敝屣,权当作没有拥有过这东西。后来他们各自学了蛊术。蛊以血认主人,又因她回回发病都要喝谢歧的血,两人气息越发相近,因此养白仙的时候,晓山青对谢歧警惕得很,生怕他要来抢她的蛇蛊。
谢歧看着手上装死的白蛇:“……”
“阿青,我……”他难得有一点茫然无措。
“你什么你?”晓山青瞪他,“已经让你抱了!”
“我……”
“不能再乱杀人了!懂不懂!这里是长安,长安!不是苗疆!”
“……”
“说!说你懂了!”
那手快抓到他的衣领上了。
但是谢歧抓着手里冷冰冰的长虫,忍不住用拇指重重摩挲了一下鳞片。他的心好像忽然被塞满了东西,沉甸甸地落了地。
他迟疑着看着眼前的少女,猜测她的心意:“……是因为在这里处理尸体比较麻烦吗?”
“……”
“不是!”她一下子又蹦到了他面前,抓着他的肩膀来回摇晃:“来!跟着我说!不能,随便,杀人!”
谢歧争辩:“我没有随便杀,是他乱说话,你不知道他说的有……”多恶心,多下流。
……算了。
他顿了顿,垂下了眼睛,还是如她的愿,慢腾腾地念道:“不能……不能随便杀人。”
又歪了歪头,问道:“弄残可以吗?”
“……知道了,也不行。”他举起了双手以示投降,又懒洋洋地抱怨道:“……怎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只听晓山青冷哼了一声:“就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不然你回苗疆去?”
“不。”谢歧说。
他俯下身子,把额头靠在少女的肩头,哑哑地求饶道:“我不要。阿青,你有我就够了。只要你一直看着我,我就不乱来……也不乱杀人了。”
是吗,可是一直看着你的话我的眼睛会很累。晓山青面无表情地想。
她做不到啊!
但她大概也想不到,就在不久之后,长安最大的销金窟、寻乐场,天下明玉堂里,她偏偏让谢歧瞧见了她左拥右抱的样子。
——那时候,她好像一点都理直气壮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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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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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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