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夫人是个很和气的老太太。
晓山青跟着引路的婢女跨进了荣兴堂，还未站定，目光就先落在了软榻正中的老人身上。老人穿着一件绛紫色对襟袄子，领口与袖口都是松鹤纹。前额是一道深青色抹额，中间缀了一块白玉，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绾成一个圆髻，更显得她精神矍铄。此时老太太正一手握着左边的王若瑜，一手牵着右边的陆瑶光，眯着眼睛，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其余几个姑娘也凑在一处，你一句我一句，黄鹂鸟一样，把老太太逗得喜笑颜开。
晓山青进门时习惯性地四下扫了一眼。只这一眼，便看到了在一边借着喝茶暗自神游的崔二，旁边还站了一个正在走神的崔泓。这两兄弟，一个对着茶盏出神，一个望着画轴发呆，竟没一个在听老太太与姑娘们说了什么。满堂欢声笑语，唯独这一角静得出奇，连婢女都没往这处走。
“老太太，是昌平郡主来了！”黄夫人一眼便瞧见了她，抢先笑道。
听道这句，晓山青便停了脚步，没有搭理引着她往里走的婢女，反而立在原地，微笑着瞧着黄夫人起身来迎她。
所有人，所有见过她的、没见过她的、听说过她的、没听说过她的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一人身上。而晓山青顶着这样的目光，依旧松泛泛地笑着，摇着手里的小团扇，像是浑然不在意这许多目光。
“昌平郡主”可没办法像“晓山青”一样站在阴影里，当一道自由的、随时能离开的影子。
可这个昌平郡主还不是一个合格的郡主。她没有从小在长安长大，因此如同任何一个外来人一样，她还搞不明白长安的规则。
其实在场的所有人都本该站起身的，包括这个端坐在塌上的崔老夫人。晓山青想。
从品阶看，昌平郡主是圣人亲封的正二品郡主，享足足八百户食。而崔老夫人是个从二品的老郡君诰命。从君臣礼节看，昌平郡主有圣人亲自许下的“国姓”,是正正经经的告过司天监的萧家人。她是君，而在场所有人都是臣。
没有人能与她平起平坐。理应所有人都来拜她。
——但这样的规则在遇上年龄、辈分、人情与其他什么东西的时候，忽然被模糊了，变成了一条不是很清晰的界限。
比如说这个很和气、很面善的老太太朝她看了过来，脸上依旧笑呵呵的，像是没看清来人般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却并没有从软塌上下来。
“哪个来了？”崔老太太往左右瞧了瞧，有些糊涂了般问道，“我瞧着怎么是个脸生的姑娘？”
“今早刚与老太太说过，老太太怎么又忘了！”黄夫人也乐呵呵地，拉着晓山青的手走过去，“是圣人亲封的昌平郡主，昭宁长公主的女儿！”
“是昭宁的女儿啊！”崔老夫人伸出了手，亲切地向她招了招：“快让我瞧瞧，是昭宁的女儿……好孩子，生得真俊俏。”
黄夫人就这样动作迅速地把晓山青的手往崔老夫人的掌心一塞——晓山青便坐到了崔老夫人与陆瑶光之间，几乎要坐进了崔老夫人的怀里。
陆瑶光小声地与她打招呼：“郡主。”
她身子已慢慢地调理好了，瞧着脸色好了许多，两颊也丰盈了一些。今日宴上为飞花令摆了果子酒，在场的姑娘们都略略喝了几杯。酒很淡，对晓山青来讲如同白水似的，但陆瑶光的酒量本就不好，酡色微微上了脸，为她的面颊多扫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郡主？”她似乎在疑惑为何晓山青一直盯着她，又喊了她一声。
晓山青“唔”了一声，笑道：“陆姑娘新补了口脂。”
她想起了初见她的时候。
那时候她脸上的肉还没有因这场病消失，也总是脸红，晓山青总觉得她像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
像什么呢？
她想了想，忍不住笑了，“像兔子。”
陆瑶光没听到这句话，因为崔老夫人又开始挨个与姑娘们说话。
“……好孩子，你今年几岁？”
“若瑜刚过了十八生辰，比我们问雪大几月。”这老太太问完了一遍，又开始一个个念道：“瑶光今年十六，与我们小四一般大。还有……”
她数来数去，似是觉得还差一人，握着左右人的手，环视了一圈周边围着的姑娘，糊里糊涂的：“怎么还差一个？”
黄夫人接口道：“老太太又糊涂了，看看你旁边坐着谁？”
“是了，是了。是新来的姑娘。”崔老夫人转头，拿起桌子上的果脯往晓山青的手里放，呵呵道：“好孩子，好孩子，你就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孩子？”
“我姓萧。”晓山青笑道：“我叫萧山青。”
“山青，山青。”崔老夫人念了念这两字，眼神变得清明了些许：“是个好名字，是个好名字。既稳重，又大气，配得上你。”
“是，”晓山青笑眯眯道。
“我也觉得郡主这名字起得好。”一旁的黄夫人也道，“念起来朗朗上口，意境也开阔。”
老夫人听得连连点头，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着晓山青的手背：“好，真好。听着就是个好孩子。”她说着，目光又渐渐飘远，像是陷入了什么久远的回忆，“青翠翠的，光念着就让人觉得心里头敞亮……好孩子，你是谁家的？”
“是昭宁长公主家的。”这次不等黄夫人开口，晓山青自己便接住了老太太翻来覆去的话，“昭宁长公主的女儿，圣人刚封的昌平郡主。”
“是了，是了。”崔老夫人恍然大悟，“刚刚才与我说过呢，我记起来了！你是昭宁的姑娘！”
又絮絮叨叨地问道：“今年几岁了？可曾读过什么书，吃什么药？可有定下人家？”
晓山青轻轻地拿手里的团扇掩住了脸，也不羞，也不生怯，“今年也十六了比瑶光与燕娘要稍稍大些，平日里不怎么爱些杂书，没吃什么药，还没定下什么人家。”
她眨眨眼睛，“我还小呢，不急这个。”
“哎呀，哎呀！”崔老夫人瞧着她，也跟着她笑了起来，对左右人道：“多么好的姑娘！要我说，该抢到我们崔家来才好！”
从进门后就躲到角落里吃点心去了的崔四嘀咕道：“祖母见了什么新的姑娘，统统是这一句话——该抢到我们崔家来才好。”
“当我们崔家有什么香馍馍呢。”她嗤道：“大哥哥已娶了妻，二哥哥……嗯，二哥哥倒是还成，剩下的都是混世魔王，一个个都没个正形。要我说，到我们崔家来有什么好的？”
黄夫人没听到这句话。
崔老夫人没听到这句话。
但晓山青听到了，她有点想发笑。
偏偏黄夫人又接了这句话。她握着帕子，笑吟吟地说道：“老太太又是犯了老毛病了，见了好的就想往家里面带，恨不得与这些年轻姑娘们同吃同住好。”
又对晓山青道：“郡主是顶顶有福气的。今日老太太竟是谁也不要，只捉着郡主的手，要抢到我们崔家里来与我们老太太长长久久地做伴呢！”
崔老夫人听了黄夫人这话，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要紧事。她松开握着晓山青的手，朝角落里招了招：“我们小二呢？快过来让我瞧瞧。”
一直安静坐着的崔二闻声抬头，面上掠过一丝无奈，但还是依言放下茶盏走上前来：“祖母。”
又低声道：“……郡主。”
“瞧瞧，瞧瞧！”崔老夫人一把拉住崔二的手，又去拉晓山青，“多俊的姑娘，性子也好，岂不是正正好相配！”
……嗯？
晓山青手中的团扇轻轻一顿，从扇面上抬眼看向崔二。
崔二：“……”
他看上去非常、非常想掉头就走，但他忍了下来。
“祖母，母亲，郡主是客。”崔二声音温和，“可莫要再开这样的玩笑了，若是吓着郡主，临渊实在是担待不起。”
“老太太糊涂了，郡主切莫上心。”黄夫人也忙笑道：“定是郡主太合老太太的心意了。老太太喜欢郡主，为了留住郡主，竟连好孙儿都舍得了！”
周围人哄笑起来，你一嘴我一嘴，纷纷都开起无伤大雅的玩笑来。
一片人声里，崔二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趁机将手从祖母那里抽回，又单独向晓山青告罪：“郡主，是祖母糊涂了，还请郡主莫要见怪。”
……这话该怎么回呢。
晓山青看了看四周。
她身边几乎所有人都在笑。
崔老夫人。黄夫人。低着头、抿嘴轻笑的羞涩贵女们。
还有那些年轻的、花团锦簇地簇拥着老太太的婢女们——她们笑着说哎呀呀，老夫人又糊涂了，又说老夫人年轻时最喜欢当红娘，凑成了多少好姻缘，如今定是记起了那时的风光。
晓山青忽然明白她应该怎么做了。
她没有收回被崔老夫人拉着的手，只是轻轻地“呀”了一声，羞怯地垂下了眼睛：“……怎么会呢，二公子说笑了。”
她微微低头，跟着笑了起来：“老夫人年纪大了。若是昌平计较这些，便是昌平的不是了。”
[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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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姻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