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一静。
镇南侯刚端起的茶杯“砰”地一声重重搁在桌上,上好的瓷盏碎了几片,茶水溅了出来:“混账东西!大清早的说什么胡话!”
“爹,我就是随口一问,您又何必如此动怒呢?”萧青樾搅着碗里的鸡丝粥,慢悠悠地吹着热气。
“姨娘,说说呗,你以前……有没有过什么相好的?”
楚翎面色不变,夹了一只虾饺放在镇南侯碗中,回道:“四少爷无需知道。”
“怎么,姨娘这是不敢答?”
“我有何不敢?”他直视萧青樾道,“我只有侯爷。”
“哦?姨娘这话当真?”
“真又如何,不真又如何?我既已入了侯府,便是侯爷的人,四少爷再是好奇,也该知道些分寸,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楚翎的语气变冷:“还是,在四少爷眼里,侯爷的颜面,是可以随意拿来玩笑、不值一提的?”
二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又各自若无其事地移开。
在众人看来,他们一个是身份尴尬的男妾,一个是放浪不羁的庶子,像两株错落生长的树,枝叶永远无法相交。
但没人知道,萧青樾曾多少次翻窗潜入凤梧苑,更没人知道,前日夜里他们还躺在一张床上抵足而眠……在那不为人知的土壤深处,他们盘根错节,早已纠缠不清。
“够了。”镇南侯沉声道,“好好吃顿饭,非要闹得鸡犬不宁?”
萧青樾下巴微扬,不以为然:“爹,您难道就一点都不想知道么?姨娘这般品貌风度,若说从前没人倾心恋慕,那才叫稀奇呢。”
楚翎接过泓久拿来的新茶杯,执壶添茶,再推到镇南侯面前。
“四少爷这话倒是在夸我了,不过你这般关心我的过往,莫不是……”
“莫不是什么?”
“莫不是想替我保媒拉纤?”
萧青樾挑眉:“我若真如此,姨娘该怎么办呢?”
楚翎笑意盈盈:“不过四少爷这番好意我心领了,我这辈子只认定侯爷一人,再容不下其他。”
此话一出,镇南侯铁青的脸色稍稍缓了一些。
“好了,都少说两句!”
他拿起筷子,瞪着萧青樾,怒气转移:“你说你!一天到晚不是在外头惹是生非,就是在衙门里躲懒耍滑!工部的差事你也干了有些时日了,连个漕运的账本子至今都理不清楚!像什么话!”
萧青樾撇撇嘴:“爹,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看见数字就头疼,真搞不定里面的弯弯绕绕,这活儿您还不如交给三哥呢,他肯定乐意……”
“不懂就不会学吗?”镇南侯一听更来气,“你二哥当初刚进户部,三天就能把一整年的陈账理得明明白白!你怎么就半分上进心都没有?”
他气得胡子直翘:“还有!昨儿个李侍郎跟我说,你大中午的就在值房里打瞌睡,口水都流到公文上了!成何体统!”
楚翎嫌弃地嘴角抽搐一下。
萧青樾非但不羞愧,反而噗嗤一声笑出来:“李老头怎么连这个都跟您告状,也忒小气了把!”
“你还有脸笑!”
镇南侯作势要打,萧青樾赶紧端着碗往旁边一躲。
“那能怪我吗?”他振振有词,“工部的屋子又小又闷,跟蒸笼似的,账本上的字跟蚂蚁一样小,我看着看着,眼皮子它就自己打架了……”
“就睡着了是吧?”镇南侯恨铁不成钢,“你大哥二哥时常熬到三更天也从未喊过一声累!”
萧青樾小声嘀咕:“不懂偷闲的傻子,可不就只能往死里干呗……”
“你说什么?!”
“没什么。”
萧青樾扒了两口粥,又夹了个肉包子,试图蒙混过关:“爹您消消气,尝尝这个,今儿个的包子馅调得特别香!”
“少来这套!”
镇南侯嘴上呵斥着“没规矩”,手却诚实地接过热腾腾的包子。
他咬了一口,肉汁瞬间在口中四溢,确实比昨日厨房做的要鲜美不少。
“别以为拿个包子就能打岔,说回正事!”
“眼下战事吃紧,战船紧缺,圣上已下旨,命工部与兵部协同督办,加速建造。为父已替你上下打点妥当,从明日起你便升任工部员外郎,专司调度江南造船工匠一事,务必……”
“爹!我不去!”萧青樾猛地打断。
“由不得你!”镇南侯厉声道,“这是为父为你铺的路!战船事关国运,待战事告捷,论功行赏之时,你便能借此机会再升一级!”
萧青樾“嚯”地站起身:“我说了一万遍了,我根本就不想待在工部!”
镇南侯也拍案而起:“你以为工部员外郎的职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舍下这张老脸,费了多少心思,又求了多少人情!”
“那您问过我想不想要吗?”
“你没资格说这话!”
镇南侯态度强硬:“你看看你自己,整日游手好闲,除了吃喝玩乐你还会什么?别以为老子不知道!这几日你又跑到熙春楼去了吧?你知不知道被御史参上一本是什么罪行!”
“你又让人跟踪我?”
“跟踪?你坐着府里的马车,穿着官袍大摇大摆,还需要我派人跟踪?御史参你的折子要不要我现在拿给你看看!”
父子二人的争吵一触即发。
瞧着气氛不对,楚翎扶住镇南侯的手臂,温声劝道:“侯爷息怒,四少爷年纪小还不懂事,您慢慢教……”
“十八了还叫年纪小??”
镇南侯甩开楚翎的手,指着萧青樾道:“你大哥二哥十八岁考中进士,你三哥十八岁能独自带船出海,与番商谈生意!你呢?文不成武不就,除了会逛窑/子、赌/钱、惹是生非,你还会什么?!”
他把萧青樾过往的劣迹一件件抖落出来,声色俱厉,每说一句,萧青樾的脸就白一分。
他低着头,良久,缓缓开口:“如果我十四岁那年你同意我进军营,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镇南侯的怒气瞬间凝固在脸上,他张了张嘴,竟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楚翎微微皱眉。
他听红棠提过,也常听萧青樾自己说过,他从十四岁就是秦楼楚馆的座上宾,这个时间点……
“好端端的……你又提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
镇南侯强作镇定重新拿起筷子,可手抖得厉害,夹了几次都没夹起菜来,最后只得悻悻地放下。
“是啊,您是好好的,您当然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为父是为你好……”
“为我好?你永远都是这句话!”
萧青樾被这句话彻底点燃:“您给我铺的这条路,我不稀罕!我绝不会一直待在工部里!我要凭自己的本事建功立业!您不给我娘立坟,将来我自己立!”
他不再看镇南侯,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经过楚翎身边时,他停了一下,楚翎与他对视,但终究两人什么也没说。
镇南侯的脸色灰败如纸,楚翎识趣地没有询问,也没有继续用膳,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
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衬得室内的寂静愈发压抑。
过了许久,镇南侯问他:“你可知童姨娘?”
楚翎摇头。
镇南侯的目光落在远处,仿佛穿透了岁月:“不知道也好,你先回去吧。”
那个平日里在朝堂沙场上叱咤风云的侯爷,此刻独自坐着,竟显得格外苍老。
“是。”楚翎应了一声。
刚穿过回廊,楚翎顿住脚步,萧青樾在等他。
两人谁也没开口,萧青樾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走进竹林。楚翎迟疑了一下,确定四下无人后,也跟了上去。
竹林苍翠,青石小径上铺着一层被夜露打湿的竹叶,转过一丛新抽枝的湘妃竹,前方出现了一口井。
萧青樾终于停下了:“你跟来做什么?”
楚翎站定:“我担心你出事。”
萧青樾冷笑:“你不是总说恨不得我死吗?”
“……”
几片被风吹掉的竹叶飘着,落下两人之间的空地上,划出一道看不见的界限。
楚翎盯着他站上去的那口井:“如果你就这么跳下去,那老兵一定很后悔,自己救了个懦夫。”
“你说什么?”
“我说。”楚翎对上他猩红的双眼,“那个替你挡箭的老兵,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他的牺牲,不是让你在这里寻死的。”
“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但你可以和我说。”
楚翎向前一步,踩碎了界限:“比如你的十四岁,比如童姨娘。”
·
回到凤梧苑,红棠正在凉亭下认真写字。自她病好后,楚翎允她习字,这小姑娘像着了魔,一得空就练个不停。
“公子!您回来啦!”红棠听见动静,立刻丢下笔,举着写满字的纸朝他跑来。
楚翎接过来,上面密密麻麻、大大小小写满了“花”字,起初几行歪歪扭扭,墨团晕开,到后面竟渐渐有了骨架,像模像样起来。
“进步不小。”他夸赞道。
“嘿嘿。”
楚翎还给她:“去厨房弄些饭食来,我刚没吃饱。”
“好!”红棠应得干脆,提着裙摆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进了内室,楚翎和衣躺在榻上。九月初的晌午不似盛夏燥热,微风穿透前后窗子,吹来阵阵清凉。
没过多久,荔云将他唤醒了。
“什么事?”他本只想闭目养神一会儿,不想真睡了过去。
荔云说:“教您弹琴的先生来了,就在外面。”
待楚翎换好衣裳出去,琴师正在调弦,袖口随着拨弦的动作不自觉地往下滑,露出一截清瘦的手手腕。
听见脚步声,琴师抬头望来。
此人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眉目生得极好。
他站起来,腰间悬着的一条青色穗子随风轻轻飘荡,对楚翎拱手一礼,声音温和清越:“在下受人所托,来教公子琴艺。”
楚翎回礼:“先生客气了,不知该如何称呼?”
琴师浅浅一笑:“我只有一单字,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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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42章 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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