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残骸

西蜀,清桐观。

西陵岚一袭白衣,推开道观中的酒窖大门。

这上官玖也是心大之人,常年独居于观中,这酒窖大门竟连个上锁之处都没有。西陵岚下到酒窖中,因这堆积如山的酒坛而小小惊讶一番。

全是他往年送来的独慕饮吗?

看坛封,似乎的确如此。

他以为,上官玖应该会在尝过味道后,弃如敝履般将这些成色极差的红豆酒丢掉。谁知,她居然好好地收藏着,按照年份一丝不苟地排列好。

这么一坛又一坛的,她一个人要喝到何年何月?

西陵岚随手取了一坛,摘掉坛封往嘴里送了口酒,转头就吐了个干净——他早年酿的酒怎么这么难喝?亏上官玖还能留着,若换作他,早砸了个干净。

她倒是沉得住气。

藏了百年,才将银姝灵扇传给儿子。

“西陵崇,你娶了个好妻子。”他将坛中酒倒在地上,溅起的酒花弥漫出陈酿浓香。

维清在地窖外传声禀报道:“君上,晔殿下与玥白娘子奔赴中原后,于琏州城外分道扬镳。是否派人将其捉回?”

分开了?

这倒是西陵岚不曾想过的,原以为他二人该如胶似漆才对。男人摇了摇头,讪讪笑道:“偌大的西陵王室,却鲜有人是姻缘命呢。”

“君上?”

“罢了,且先随他们去吧。崇王妃的丧事,务必低调些,别叫上官家察觉了。”

“是,另外……”

见维清欲言又止,西陵崇回身望向地窖光源处:“说。”

“帝后她,又寻到砚桐斋去了。说是亲手做了元宵,欲同君上共赏月色。”

“呵,她倒是不嫌麻烦。代孤回她,若愿将上官家的嫡小姐许给姚殷,孤便赏脸过去。”

维清不敢妄言,迟疑着应了声“是”后匆匆离去。

西陵岚摩挲着一旁的酒坛子,指腹擦过酒坛上的纹路,暗暗腹诽道:上官珏,姚殷不是你亲手甄选的骁鹰卫指挥使吗?自己安插的人,总不能看不上吧。

*

夜已深,玥白坐在洞口难以入眠。

不远处是呼啸的海风声,一阵又一阵海洋特有的腥咸混着难以名状的浊气,不断侵扰她的鼻腔。她回头望了眼洞中围躺在火堆旁的百姓们,有的终日昏睡,有的却咳到无法入眠。

她想不通,事情到底为何会发展成这样。

——泽兰,真的会是你吗?

胸口闷得慌,玥白决定去海边走走。刚到海滩一隅,就发现昏暗中有一堆形状怪异的物件,被海浪起起伏伏推到岸上。

浪花一阵阵将那东西推上岸,又一阵将其卷下水。

玥白快速奔过去,定睛一看,不免双瞳一颤。这是被海浪冲散的轮椅残骸,是庄斯照后来新打的轮椅?!不,不会的,怎么可能?

她将这残骸拖上岸去,一屁股跌坐在旁边,双手捂着脸埋到膝间。

不会的,那家伙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死掉?他不会老,寻死都死不掉,丹娘说过的,他曾经心如死灰不愿独活,可他到底没死掉啊!

他一定只是被海浪卷走了而已。

他一定在某个地方,好好活着呢。

可是……他是个离了轮椅就寸步难行之人,就算他一时没被海水淹死,没了轮椅他又该如何活着?如何?!

膝头的衣料隐隐湿漉,玥白擦掉眼角溢出的泪花,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不可能,庄斯照你坚持住,我一定能把你救回来!”

三两步跳进海里,玥白试图深潜下去,却在下潜不到两丈时就被铺天盖地的窒息感逼得浮上水面。海底幽深昏暗,饶是她比凡人锐利数倍的猫眼,依旧看不清该往何处下潜。

隐约中,她甚至怀疑这近海区域内已没有任何生灵。

没法子,玥白只能沿着海岸线游,找遍了附近沿海的礁石与洞穴,一直找到天边朝阳初露,都没能发现庄斯照的半点踪迹。

她几乎力竭,趴在露出一角的礁石上。

海风吹在她湿透的衣衫与长发上,玥白无法自控地瑟瑟发颤。这个时辰的阳光,毫无温度,落在她身上也只是平添几分悲悯罢了。

“庄斯照——!!”

最后一点力气也花完了,这声嘶喊没能换来任何回应,只是轻易被海浪卷走,无声无息地淹没在深海中。

她不清楚自己在海边寻了多久,也不知道在礁石上趴了多久,直到听见罗丹娘在耳边的呼呼,玥白才突然意识回笼。

这里是山洞,温暖的火光映在脸上。

衣服和头发都已经干了,她是被周昀发现晕倒在海边才带回来的。

约莫是觉得自己前日里的情绪太强,才诱得玥白连夜出去寻人,周昀瞥到丹娘怀中的女子醒来,这才松了口气默默退去洞外。

望着丹娘近在咫尺却没丝毫血色的小脸,玥白红了眼圈。

“我找不到他,我也潜不下去……丹娘,怎么办?我好没用,我找不到他了……”

哽咽声听得罗丹娘鼻尖发酸,她搂紧了玥白,努力稳着嗓音宽慰道:“没关系,没关系,先生他吉人天相,一定没事的。我们只是暂时没找到他,都是暂时的。”

“可是,可是我在海边发现了散架的轮椅,我……”

玥白再也说不下去,扑在丹娘肩头小声抽泣起来。她知道,罗丹娘本就是海里的马蹄螺精,她能想到潜入海去寻人,何况丹娘呢?

丹娘定是在海里寻了许多,无果。

连丹娘都找不到的人,她一只灵猫又如何能在海中寻到?

而后几日,玥白一边陪丹娘照顾洞中伤病的百姓,一边同周昀在镇上及周边寻人,始终一无所获。洞中贮存的粮食和药品也所剩无几,可伤病的百姓人数众多,很难将他们转移去附近的城镇。

何况这些镇民都在不枉镇出生长大,谁人愿意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背井离乡?

“前些日子我已经去信给柳绿,让她找秦素帮忙,准备些必要的粮食药品。我在琏州城的妖族兄弟,会尽快将东西运送过来,大约再有两日就到了。”

玥白点点头,跟着周昀走在镇上的废墟残垣中。

她垂着头,看着脚下这条近来不知走过几回的碎石道,沉默无言。哪怕,让她发现一点点有关庄斯照还活着的线索呢?

“蛇?!”

玥白猛地收回脚,只见碎石缝中钻出的小蛇,快速缩回缝中去,一下子就溜没了影。

“周昀,这小白蛇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周昀恰好回头,看到那条蛇尾消失在石缝中的画面,旋即一抽砍刀劈开那处碎石,果然捉到了藏于石下的小白蛇。

“这蛇是……”周昀捏住白蛇七寸,陡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寻笑坊见过的那名白面娈童——当时那人放出的毒蛇便是这般模样。

“难道赌娘子没死?”

“赌娘子,你是说金惜玉?怎么可能,我亲眼看到你一掌穿胸!”

没等二人讨论出个所以然来,镇子口方向就传来浩浩荡荡的板车木轮轧过路面的声响。

玥白踮起脚来,远远瞧见一行人拉着几辆板车往镇上来。她疑惑道:“是你的妖族兄弟吗?不是算过脚程,到这儿还需两日?”

一旁周昀拧断了手里的小白蛇,丢在碎石中,砍刀一横亮出白光,他沉声戒备道:“恐怕来者不善。”

来的人的确不是周昀的妖族弟兄。

为首的熟面孔是鹰人藏纳,他身后跟着十余人每两人护送一辆载满货物的板车,其中一辆板车上,泽兰叼着根狗尾巴草,双臂枕着头躺着。

玥白能感受到周昀浑身散发的戾气,他在隐忍,在紧绷。对方人多势众,他势单力薄,便是再强硬恐怕也只能落得此前在西郊梧桐林那般下场。

然而,那又如何?

他握紧了手中刀柄,一跃而起踏着残败屋顶,直冲向领头的藏纳!玥白来不及拦阻,只能快步跟上去,试图劝他莫要冲动。

“又是你们!”

“?”

藏纳早在周昀快速移动时就察觉到对方杀机,白刃当空劈下,他身后巨翼轻掀便调转了站姿,几乎与砍刀擦肩而过。

“我家先生,你们藏到哪里去了!”周昀那一刀落在板车车架上,他一转刀柄,板车轰然散架,一车的货物掉落在地。

听见动静,泽兰顿时坐起身,视线越过打斗的二人落在不远处的玥白身上。他嘴角一勾,吐了那根狗尾巴草便跳下板车去,路过散架的板车时还命令下属们赶紧收拾,别潮了那些药草。

“药草?”玥白疑惑道。

“昂,你们不是写信来要粮食药草吗?”几日不见,泽兰的气色明显恢复得不错,面上的表情也变回了往日那副嬉皮笑脸。

“你怎么知道?”玥白一边发问,一边大声招呼道,“周昀,别打了啊!小心受伤啊!”

泽兰怼到她面前说:“我不是在秦素那儿休养嘛,想截获……额我是说难免会听到一些消息嘛。就周昀那些个妖族兄弟,哪有我的人靠谱?倒是你呀,这几日可有想我?”

“想你?”玥白思及银月族能调动潮汐一事,不免有些忌惮泽兰,兀自退开一步与他保持距离道,“呵,请问我是该想一个叫泽兰的人,还是一个叫西陵晔的人?”

她以为提到“西陵晔”这个名字,泽兰会不悦。

可他并没有,只是耸了耸肩道:“你真的生气我隐姓埋名呀?我都没生气你以前叫白檀,你生什么气嘛?就这么在乎我的过去?嗯?”

“……”玥白不想与他废话,扫了眼他身后的板车队列,便仰头高喊道,“周昀,咱们先把粮食药材带回去要紧!晚点再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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