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七吃坏了肚子。
晌饭过后,巩嬷嬷出于对后辈的关怀,也出于对王府饮食大事的上心,当然更出于对青州王名誉的维护拉着渺七盘问许久。
渺七抖豆子般将她两日间的全部饮食抖落出来,包括今日一早她在水榭里吃的糕点,说到此处,青州王的名声便算是保住——
那些糕点原是前些时候学厨的丫头们所做,好些日子不曾吃完,便放去水榭里任人喂鱼,谁承想府上竟有如此不挑剔之人,连鱼食也吃得下,应安在一旁听罢,恨不得笑掉牙。
裴皙则轻叹声,无奈道:“去医馆瞧瞧。”
渺七因吐了几遭,瞧着恹恹的,闻言闷头朝外去,于是云公公便见着自家王爷跟在侍从身后的场景,险些头晕过去,一面急得喃喃自语:“瞧这像什么话!”
正要跟上,肩却教巩嬷嬷一拍,只见巩嬷嬷凑到老人家耳旁,悄声说了句什么话,接着便见云公公面露惊骇,神情几度变幻。
好久,云公公才憋出句话:“胡言乱语!”
巩嬷嬷只笑呵呵目送他离院。
王府医馆内,药童静坐花前煎药,檐下鸟雀啾鸣,屋内不时传出含糊的人语声。
“还未好吗?”渺七坐在螺钿椅上,又催促遍。
分明她只是呕吐才来寻医,却不想大夫问完诊仍按着她不放,偏说她体质有异,要诊出个究竟才是。
“莫急莫急——”老大夫把着脉,眉宇间似有困惑,再问,“可是常用药?”
渺七摇摇头。
大夫沉思一阵,又问:“可是月经不调?”
渺七又摇摇头,但想了想还是问他:“月经不调是何症状?”
“月事一月一行,过期、先期、血气胀痛皆算不调。”
故而渺七也沉思一阵,后道:“噢。”
“噢什么?”
“我想起我曾用过些药,但我吃时不知那是何药,如今想来该是治月经的。”
“噢,想必是香附、当归一类,现下可还失调?”
渺七便盯着大夫,正色道:“是治月经而非治失调。”
大夫一时未解其意,片刻后领悟过来,怒问:“什么人这般无德,竟配出这等药物?”
“何问津。”
“你说我也不认得!”
“你问的。”
大夫收回把脉的手,冲她挥了挥,随后提笔开了道方子递出:“先按此方吃上半月,调理调理。”
“可我觉得经水烦琐,每年一两次足矣。”
于杀手而言,经水尤其不便,所以玄霄才令女子服用何问津所配之药。
可大夫听不得这话,气鼓鼓训她两句,与她大谈经水之重要,渺七老老实实听完,收下方子,而后冷不防问起:“你也替王爷医病吗?”
老大夫露出副听人说了傻话的神情,渺七便又问:“依你看他还活得了多久?”
大夫年事已高,今听渺七这样口无遮拦,当下一口气没提上来,连咳几声涨红脸面,好半天才缓过来瞪她,然瞪上片刻便又泄了气,只说:“这并非你该关心之事。”
“你治不好他才这样说。”
老大夫沉默,许久起身推门出屋。
屋外已日光煌煌,药童仍在花前树下煎药,老大夫踏上石板小路,沿□□走至池畔凉亭下,裴皙因问他渺七如何,大夫有意曲解其意,气哼哼道:“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话音未落,就见渺七悄无声息从他身后冒出,看他一眼坐去飞来椅上。
“……”几时跟来的?
“周老高见!”应安在一旁捧场。
裴皙笑了笑,偏头问渺七:“你如何气着老人家了?”
“我说他——”
“无妨无妨!”周老大夫忙打断渺七,与裴皙道,“只她气血受损,老朽已替她开了益气养血的方子,明日小苗儿便可按此方替她煎药。”
“劳您费心。”
老大夫略微沉吟阵,后道:“王爷,您也随老朽去屋中瞧瞧罢。”
裴皙并未推却,与老大夫同去。
不会儿,药童端一碗药送来亭下,朝渺七道:“此药我与姑娘煎了两服,此时饮一服,入夜再饮一服,明日便无恙。”
小药童说罢,原本对渺七视若不见的应安忽而由憋笑转为捧腹大笑:“小苗儿,你午睡未醒么,对着个小光头叫姑娘。”
小苗儿面无表情看他,渺七也面无表情看他。
应安倏尔哑然,盯着渺七看上许久,脸色红一阵黑一阵,最后总算同渺七说了几日来的头一句话:“你——你又骗我!”
“骗你什么?”
应安张张嘴巴,想起渺七的确从未说过她是男子,不觉震惊。
原是他一直看岔了么?不对,应安恍然道:“我从见你时你便是一副男子打扮!”说着忍不住翻几嘴旧账,“还有,你化名谢仲孝,还在脸上贴些红斑狼疮,不是存心引我们误会么?”
小苗儿原想送了药便接着去午眠,不过眼下横生是非,他便在一侧坐下看起热闹。
“若是男是女需看名姓打扮才分明,那天下男女差别何在呢?”渺七正色直言。
应安盯着她,半晌涨红脸,支吾说:“总之你是存心骗人……”又想不过,置气问,“真不懂你为何非瞒着我们。”
“瞒什么?”
“王爷都同我说了,你原姓崔,与太后娘娘是本家,早些年见过王爷,如今家里落魄仇人相寻,所以前来投靠他,对吧?”说罢又气闷,“这有什么可隐瞒的?”
“……”
渺七沉默不语,舀一匙药往嘴里送。应安不知为何有些坐立难安起来,索性趁她喝药到医馆外候着去,小苗儿见热闹不闹,也告了辞。
过了约莫一盏茶时,裴皙慢条斯理踱回凉亭之下,见渺七独自伏在桌上,问道:“今日怎这般老实?”
渺七坐直身子,面露瞢然,似在奇怪她几时不老实过。
“前两日难见你人影,还以为你有意躲我。”
渺七不语,等裴皙坐定,默不作声注视他,裴皙便知她有话要说。
“想说什么?”
“你同应安说我与太后是本家,可你不是说你从不撒谎吗?”
裴皙微怔,须臾唇角弯起,悠悠问:“那你可知,我撒这谎是为我自己还是为你?”
渺七垂眸忖思,良久,朝他说起:“有人与我说我的教习师父甘愿求死是为保我活命,可我明白他求死是为他自己,我想人做事无不为己,所以若是旁人这般问我,我只觉得他们撒谎是为自己,可换做你这般问,我却觉得谎像是为我而撒。”
渺七语调缓慢,眉心轻蹙,似乎连她自己也在思索这番话是何意思。
裴皙则倏然失笑,说:“难得听你这般啰嗦。”
“……”
好不和善。
渺七难得一日之内两次觉得裴皙不像个好人。
“与我说说那座岛罢,”裴皙忽地提起,“你几时去的岛上?”
渺七好奇看他,想了想说:“九岁离家,不久就到了岛上。”
“为何离家?”
“不记得了,许是他们说我整日上树,像猴。”
“他们?”
“他们。”
裴皙思忖会儿,问:“怎去岛上的?”
“适才我说的教习师父领我去的,他见了我,说我是做杀手的好料子。”渺七说到此处,提上句,“巩嬷嬷说我是吃饭的好料子。”
他哼笑一声:“好料子怎么单单吐了我做的饭菜?”
“……”
“你在岛上时做些什么?”
“习武,杀人,饿肚子。”
裴皙稍稍停顿,随后问:“玄霄连饭也不给你吃?”
“我常受罚,吃不饱。”
“今后不会有人罚你,但饮食需有节制,免得再如今日这般。”
渺七不听。
裴皙又轻叹声,问:“朝廷清剿玄霄时你在何处?”
渺七眨眨眼:“在杀我的教习师父。”
“……”裴皙似乎朝她歪了歪头。
“他命我杀了他,”她好心向他解释句,接着道,“等我再回蓬莱口岸时,才知玄霄已经不在了。”
“所以你得了自由?”
渺七摇摇头,坦然道:“朝廷没能根除玄霄。”
“有人抓你,所以你前来寻我?”
“不,我想寻你在先,他们抓我在后。”
“为何?”
渺七沉默片刻,才说:“我想看看你。”
“看我?”
“看看你活得怎样,还能活多久。”
话落,亭中只闻得远处几只鸟鸣,裴皙久久一笑:“崔渺,你这般肆无忌惮,当真觉得我不会记恨你?”
渺七抿起唇,神情些许茫然。
裴皙对上那双眼,眸色微闪,随后别过目光不再言语。
静默迤久,渺七忽端起桌上的空药碗摔至地上,清脆一声,裴皙诧然转头,却只见渺七离去背影……
应安原坐在医馆外无所事事吹着叶子,见渺七气冲冲走出,大惊追上:“谁惹了你,这般大的火气?”
渺七不言。
“你去哪儿?”
“与你无关。”
应安气得肝疼,停下脚步任她去。
渺七兀自找上了云公公,云公公正在账房查月账,见她来,忍不住摇头斥责番:“怎又瞎跑?真不知太后娘娘哪儿多出你这么个不知礼的亲戚!”
渺七听罢更气,道:“我要月钱。”
“月——”云公公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你才来不足一月,要领月钱,等下月罢。”
“你结了月钱我便离开王府。”
云闲闻言合上账簿,摘下看账时用的镜片,觑着渺七琢磨许久,而后便从自己的腰包里取出小块碎银递给渺七,渺七正接,却又见他缩回手,咳嗽声:“这话是你提起,咱家可半字未说。”
渺七只当他要反悔,将手伸得更近,云闲这才面露弃嫌将碎银交出。渺七揣着银钱回了住处,翻出此前从谢离处得来的钱袋,一并揣进怀中,其后又在房中耽搁一炷香时,后才出屋。
明窗之下,初欢正打着盹儿,桌上一只黑猫酣卧。
院中鸟鸣数声,黑猫猝然惊醒,伸个懒腰跳窗而出,急窜上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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