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裴皙再一次站来渺七身前。渺七近乎屏息,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却很沉静——
渺七记得昔日五台山上为民祈福的太子殿下,丰姿秀逸,而眼前之人尽管容貌未改,容光却减,清瘦又苍白。
他亦打量着她,许久解颐一笑,问她:“怎么证明你是想效力于我?”
渺七眨了眨眼,只一下,旋即回答:“某知西南有一神医,或可医好王爷。”
裴皙不觉失笑,笑如春风和煦。
“这便足够?”
这不够,他自然见识过不少真真假假的神医,没有理由信她空口之许。渺七无法可证,唯有定睛向他起誓:“我从不撒谎。”
小院归于静默,其间裴皙始终望着渺七的眼,四目相对,皆不避不闪。
良久,终是裴皙转过目光,朝那稳重青年嘱咐说:“应平,带他去包扎。”
应平稍显犹疑,是时,另一个少年不平叫道:“王爷,此人来历不明,瞧着古怪!”
原是那小沙弥替应安解了束缚,裴皙听罢只笑说一声无妨,其后便朝那小沙弥道:“行明师父,引我去寻慧观法师。”
“阿弥陀佛。”行明微笑作揖,转身先行。
渺七目光紧随那道清瘦的身影,直到洞门将他挡去。
“大哥,这个姓谢的来路不明——”
“今日的水挑了吗?”
“……”
应安哑然,忿忿瞪向渺七,渺七则看向应平,眸光清澈,应平只觉这双眼里写满催促,故而干咳一声将人带去包扎。
应平这一剑伤得比渺七所想要深,她想,这回应是她掉以轻心,他日若还要交手,需调用百般心神才是。
渺七想着揭开药罐,借绿窗外的天光细细察看,药膏细腻,色泽气味皆新,比玄霄所供伤药要好出许多,渺七脸上罕见地显出波动,却是撇了撇嘴角,而后才为伤口上药。
待她推门出屋时,应安正抱臂倚在廊旁等候,横眉相向,像只黑毛的狗崽,见人便叫:“我大哥有话问你。”
渺七目不斜视走过应安,坐去应平对面的石凳之上,急得应安叫嚷起来:“好没规矩!我同大哥说话都得站着!”
“应安,挑水去。”
“……”
应安终究愤懑离开,应平这才认真端量起渺七,可左瞧右瞧都觉难窥,索性直接问她:“剑从哪儿来?”
“三年前学成剑法,师父所赠,听是早年间洛阳一补锅匠暗中所铸。”
“你师父是什么人?”
“江湖隐门,不足一提。”
“……”
不知为何,应平几乎觉得自己在同古人交谈,今时之世鲜见人将江湖挂在嘴边,此人却说得自然。不过他倒底久居皇墙,对江湖了解甚少,兴许这少年真是隐门中人,常年隐居山泉,鲁莽质直至此也不足为怪。
“既是隐门,为何自荐?”
“师父仙去,我无家可归,只好另谋生路,素闻青州王菩萨心肠,所以前来。”
应平点了点头,须臾恍惚一瞬,不知几时起盘问竟成了闲话家常。他不禁微觑眼眸,重露冷峻神色:“适才提及神医又是何人?现在西南何处?”
“是师父所识之人,曾见过两面,只知常在西南边境走动。”
应平不再言语,沉吟许久,转头朝院墙外说道:“出来吧,带他一同挑水去。”
“……”
墙头露出一颗脑袋,垂丧着。
前往山涧的路上,应安挑担走在前头,一边询问渺七:“你今年多大?”
“十七。”
“哦,那我十八——”他似是想占点便宜,但很快又反悔,“我十六,若我再学一年功夫,必能赢过你。”
“嗯。”
“……”
“……”
“你的脸可是练武所伤?”
“天生貌丑。”
“唔……”应安总算安静点,默默引路。
渺七来此之前便想过她会谋到份新差,却没想过第一件差事会是挑水,若在平日倒也无妨,可她刚刚才伤及臂膀,总归觉得不爽。
渺七厌恶一切体肤之痛,即使是点小痛都难以忍受。她曾答芙生三愿,其二便是再无体肤之痛,芙生仍嗤之为妄想,称即便天不欲降重任于某人,此人也必将忍受苦劳饿乏,也只能忍受……
水倾至缸里时渺七才留意到一条鱼,银白的,只巴掌大。渺七伸手去捉它,银鱼却钻到深处,她看不见鱼,只看见透过头顶古松罅隙照进缸里日光和一只手。
“发什么呆呢!”
“有条鱼。”
“山间都是活水,难免捞起鱼来。”
“你也捞到过?”
“唔,想必是有几条的,我又没盯着水看。”
“那就是没有。”
“可敢与我一赌,若有——”
“不赌。”渺七断然回绝,重新挑起空担子。
“无趣,你不赌我赌!”应安拿出偏要赌的架势,俯身趴去齐腰高的大缸边上,极力往里张望。
渺七头也不回地走开,等她挑着第二担水回来时,缸边早已不见应安身影,不但应安不在,缸里的水也去了大半,清澈见底——那条小鱼已然不在其中。
也不知他为了数鱼将水和鱼弄去了哪儿,正想着,忽有一小比丘走来,道:“阿弥陀佛,午斋已备好,请施主回院里用斋。”
渺七谢过,放下两只不及倾倒的水桶回松寮小院里。
已是亭午时分,院中只古松底下有日影笼罩,眼下裴皙与应平二人坐在阴影中的石桌旁,应安则双手撑地,定定立在院墙根下,虽是倒立,面上却无狰狞之色,反而双目轻掩一副道行颇深的模样,渺七瞧他一眼,默默走至树影下。
石桌上只三碗斋面,各配一小碟腌芥,渺七看看面,再看裴皙。裴皙手捧一卷诗集看着,并不抬眼,却说:“不必等我,你们吃便是。”
噢。
渺七依言坐去石凳上,提起筷子便开动,素面配以蘑菇浓卤,味浓汤黑,鲜美至极,只佛家视食欲为贪婪,主张少吃,是以斋饭份量实在很少,渺七吃完面连汤也饮下,仍不觉餍足。再看其余二人,一个仍捧着诗卷,另一个则吃相斯文,细嚼慢咽。
正瞧着,一人忽有了动作,伸手将面前的碗推至渺七手边。手指白净纤细,看便养尊处优,渺七不禁抬眼看向裴皙。
裴皙则收回手重又捧起书卷,盯着书册说:“吃饭不必着急,若是不够,这碗也吃了罢。”
渺七若有所思,既不言谢也不照做,桌上一时陷入静默,连应平也停下吃面动作。过了许久,她才问他:“那你呢?”
“适才已在慧观法师处用过斋,你只管吃。”
“那我呢?我呢!”不远的墙根底下忽忽传来应安略显期许的声音。
裴皙侧头看去,笑问:“你与应平每日去后山打牙祭,当我不知么?”
“咳咳——”应平猛然干咳两声。
渺七看了看三人,默默低头吃面。
晌饭过后应平才许应安从墙边下来,少年麦色脸面涨得微红,头发也有些许凌乱,捂着肚子跟在应平身后出了寮院,一时间,小院中唯有渺七与裴皙二人。
裴皙静静翻书,对渺七道:“你也去吧。”
“我吃饱了。”渺七老实答他。
“……”裴皙不觉低笑声,随后起身朝房内去。
渺七望着他背影,忽然明白过来他那话是想将她也支远些,那他何不直说呢?
渺七不懂,却也不觉烦躁——常有人与她拐弯抹角,那些人只教她烦躁,他却不太一样。
可他究竟哪里不同呢?
“谢仲孝。”裴皙蓦地驻足,回身叫渺七。
渺七微怔,须臾应声:“王爷有何吩咐?”
“鱼在松树后头,应安只从缸里找出一条。”
渺七扭头看去,裴皙则径自回屋,轻掩房门。
老松之下,一条小银鱼在钵中游动,渺七捧起钵看上会儿,随后朝院外去。
行至山溪附近,忽听应安嚷嚷几声,渺七驻足停在树后,听他埋怨:“又没叉中!都怪那谢仲孝,早知一条也叉不起来,就该把那钵里的鱼抱来。”
正抱着鱼的渺七:“……”
钵中小鱼:“……”
“技不如人还怪去旁人头上,看来还是罚你不够。”
“大哥,怎么你也偏心外人!”应安嘀嘀咕咕,“不就是拿半缸水浇了花草么,罚我倒立便是,怎还不给饭吃,那个谢仲孝倒好,一人吃了两碗。”
应平一时不接话,走去溪边接过应安手中鱼叉,于是应安接着说:“大哥,我怎么觉得王爷待他极好?”
“王爷待谁都极好。”应平语声模糊,渺七却还听得分明。
“但我总觉不同,王爷对他毫无戒心,你不觉得吗?”
应平又沉默许久,沉默间叉起一条大鱼抛去应安怀中,应安大喜,欲杀生,却听应平说起:“王爷说——”
“啊——”应安手中的鱼挣扎跃起,惹得少年怪叫一声,将鱼扑倒在地。
应平不再接着讲,这时,渺七捧着钵从树后走出,兄弟二人一时哑然,只见她走到溪边,将钵中小鱼放生。
“谢仲孝!”应安抱着奄奄一息的鱼从地上爬起,“你几时来的?”
“这会儿。”
“……这叫什么回答,你没偷听我们说话吧?”
“没有。”
听她否认,应安这才撇撇嘴角不理她,渺七却走去应平面前,好奇问他:“他说什么?”
“……”
这便是没有偷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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