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斋饭,孙监院便安排两个二十来岁的女冠,引她们到后山门处观赏桃花。
香山居士有一句耳熟能详的绝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写尽四月山野春光。
妙善看时,这里桃林前后左右望不见头,缤纷烂漫,全是碧桃花,有白、粉、红三色,深深浅浅连成一片,如入粉海波涛之中。
那闵二姐早如脱缰野马,挣开赵月娥手,跑在前面,一会儿子就看不见了。
张娘子急忙叫几个妈妈去追。
妈妈们才走几步,前面一株桃树后又闪出二姐,远远向妙善招手道:“快来,这边可以看见山脚下一汪池子。”
妙善被贞娘紧紧拽住,不许她乱跑,怕这桃林里不见道路,跑丢了没处寻。
赵月娥叫道:“跑什么,过来。”
闵二姐又一径跑回来,大家一路说笑,走到方才二姐手指处,果然见对面山脚下,两边交汇处,有一汪碧油油的水潭,水波不泛,似颇幽深,却看不出水源。
妙善左右看不见瀑布、溪流之类,不由问道:“这倒奇了,这水难道是地下涌上来的不成?”
旁边一个女冠听见,道:“说中了。这地下是个天坑,也不知多深,从前有人把绳索绑缚一块大石,直放下二百尺还不见底,绳子都尽了,究竟也没探明白。“
闵二姐和贞娘听得心慌,就手边一左一右搂住妙善,妙善还只顾问:“这一定是仙家洞府,门口有阵法,内里有缩地成寸之术,入口处用潭水遮掩。所以凡人进不去。”
贞娘唬得捂她的嘴,喝道:“休胡吣!”
女冠摇一摇头:“对面山上普渡禅师说,这里面是妖怪洞府,底下镇压着一只作恶的蛟龙。”
张娘子听见,插嘴道:“我也曾听说,对面山上有一个普渡禅院,供奉观世音菩萨,只不接待外客,连女客也不许。不知她们一班尼姑,靠什么吃饭?”
贞娘道:“想必有些田产。”
另一个女冠道:“说的是了。他是宋元时的古刹,原来就积累有许多田产,一年四季收租子也够吃了。不像我们。”
张娘子便道:“虽然这样说,哪有寺庙道观,不接待信众的?”
妙善想起上月清明祭祖时遇到的那个疯尼姑,禁不住说:“从来深山古刹,出家人修行去处,不理会俗世,潜心修炼,方能得道。你们难道没听说终南山练气士?他们都是隐世避人。纯阳祖师吕洞宾、全真道人王重阳……“
一语未了,被贞娘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又来了。这孩子,只是有这个痴病。“
众人都笑了。
一时大家赏玩毕,张娘子看看天时,说:“该回城了。”
于是大家转回庙内,婆子丫头们收拾巾帕手炉等,大家告辞,仍照原路坐轿回家。
到家后,贞娘把今日听到的新闻,对刘进说了。
刘进手里拿一本《幼学琼林》,膝上坐着福哥儿,正一句一句教他,听了这个,并无言语。贞娘讨了个没趣,就出去了。
到掌灯时分,堂屋里放下桌子,王妈妈同柳儿摆上饭来,贞娘同妙善帮着安著摆凳,过一时,见刘进只不出来,因对妙善道:“去请你爹来吃饭。”
妙善走到书房里,见福哥儿正念到“齐妇含冤,三年不雨;邹衍下狱,六月飞霜”一句,不觉怔住。
直到听里面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刘进问道:“我半月前与你讲过这一句,你还记得多少?说来我听。”
福哥儿支支吾吾的:“记得,记得汉朝时候,有一个叫窦氏的,她有冤屈,天就不下雨——后来,后来——”
刘进点点头:“汉朝齐地有一位寡妇窦氏,死了丈夫儿子,没有改嫁,赡养家姑,家姑不愿意拖累她,上吊了。她小姑状告窦氏杀母,郡守问了死罪。此后东海郡三年无雨,直到新郡守到任,问明案情,窦氏平冤昭雪,才得下雨。”
说毕,刘进收了书,赶福哥儿下地,抬起头望着妙善抱怨道:“福哥儿呆头呆脑的,大不如你伶俐。你比他一样大的时候,我讲一遍你就记得七七八八。”
妙善失笑:“哪有。”
三人一同到上房里,贞娘与他们盛饭,说:“请大老爷吃饭,劳动您跑这一趟。”
刘进不敢说话,站起来双手接过。妙善低头扒饭,只作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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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刘进出门赴一个文会,贞娘在家无聊,便往隔壁寻张娘子说话。
妙善跟着,到了他家上房里,张娘子就打发她进去寻闵二姐。
二姐正在描绣样,见妙善来,喜得跳下椅来,上前捉住妙善两手,拉着她就要往花园中去。
赵月娥在里屋听见声音,走出来骂道:“哪里去?才描了不到一刻钟。那椅子上有钉子还是你屁股上长疮了?恁般坐不牢!”
一抬头看见妙善在门里,忙堆笑道:“好孩子,是你来了,快坐。”一面叫使女迎儿倒茶。
妙善叉手见礼,赵月娥见她腼腆文静,心中喜欢,拉着手问长问短。
二姐在旁,只是不耐烦,一心要去花园中玩,在那里跺脚耍赖,拉着妙善要走。
这时迎儿端茶来,不妨二姐背后无眼,一下斜撞上迎儿,她手里茶全倾在二姐背上,连裙子鞋袜也尽湿透。
迎儿吓得跪在地上。
二姐湿了衣服鞋袜,一下跳将起来,两个嘴巴打在迎儿脸上,骂道:“贼小奴才!你没长眼睛?“
赵月娥便大声叫另一个侍女玉簪进来,说道:“这丫头毛手毛脚的,泼了茶,把姐儿新做的衣裳都湿了。去,打她几下,叫她外面跪着,今天不许吃饭。”
玉簪答应着,拉迎儿走。
迎儿跪着不肯下去,叫屈道:“适才是姐儿撞上来,才泼了茶,又不是我的不是,怎么打我?“
把赵月娥也说得怒气上来,劈手又是两个嘴巴,扯着她头发骂道:“你还顶嘴!敢是打的少了,看我传板子来打你不打?”
玉簪也跟着踹了两脚,骂道:“你倒叫屈!姐儿身上衣裙鞋袜,料子工费也值七八两银子,比你这奴才还贵咧!你买来咱家也就七两银子,还只顾顶嘴,现卖了你也是有的。”
妙善方才看得真切,是二姐撞泼了茶,见迎儿才七八岁年纪,不会说话,就拉着二姐道:“你衣裳都是湿的,贴着肉不难受?如今还有几分春寒,早晚冷风厉害,可得留心。”
一句话提醒了赵月娥,她顾不得打迎儿,拉着二姐进屋换衣裳。
玉簪叫迎儿与妙善磕个头,趁主子没出来,赶着她收拾了茶盏,带下去了。
到晚回家去,妙善吃毕饭,踌躇不去。
贞娘见她有事,叫柳儿打发刘进洗漱,亲自送她回房,路上问她:“可怎么了?和二姐合气了不成?来家良久,不见笑影儿。”
妙善就把下午的事说了,又说:“不是第一遭了,咱们去年端午看龙舟时,二姐因落一个葫芦香囊在家没有带来,就把迎儿推下水,那丫头扒着岸堤不敢上来,泡了那半日,我劝了许久,二姐才许她上岸。”
贞娘笑道:“我道为甚?原来就为这个。做奴才的,任打任骂,都是常事,有何说处?不过她三娘也是忒不讲究,你是做客去的,怎好在客人眼前打骂丫鬟?“
妙善默默无语。
此后两个月里,妙善不曾再提起这事,水过无痕、雁过无声,贞娘只当这事过去。
忽然这日天阴云厚,伴随一阵狂风乱舞,呼啦啦下起大雨来。豆大的冰雹夹杂着雨点子,噼啪打在窗槅上。
贞娘忙叫来旺、王妈妈等收拾院里晒的衣裳。
一片杂乱中,忽然妙善带着一个小孩,冲进堂屋。
外面狂风骤雨,四处黑云欲摧,室内不曾来得及点灯,一片昏暗。
妙善抹去脸上雨水,从身后扯出迎儿,说:“娘,我买了个丫头。”
贞娘没听清楚,还问:“你买的什么?这偌大的雹子,吓死个人!怎么好端端的,六月里下冰雹!作怪!”
王妈妈抱了衣裳进来,只顾叫:“柳儿,柳儿,死哪儿去了?快来收衣服!”
衣裳摞得老高,挡住视线,王妈妈一不留神,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迎儿迎上去,抢过王妈妈怀中的衣裳抱着,问道:“妈妈,放在哪儿?”
王妈妈见是个生面孔,怪叫一声:“你是哪个?”
迎儿就巴巴瞅着妙善。
妙善指一指堂屋的几把交椅说:“放椅子上就是,等雨停了再晾。”
贞娘这才看见多出个人,她常在闵家走动,认识这丫头是赵月娥房里常挨板子的那个才留头的女孩子。
“你怎么把个人给偷来了?”贞娘急得要打妙善。
妙善从腰间香袋里,取出一张契书,展开请贞娘看。
贞娘接过看时,上写:出卖女仆韩大姐,自卖以后,任承刘家男女世代为主。立契人闵清风。旁边按了手印。底下有迎儿的身高、年齿、相貌。
不及看完,妙善就抽出来,折了仍收在香袋里。
贞娘气得发怔,良久才问:“多少银子买的?”
妙善比了个五。
因为要买迎儿,盘一盘私房,不够七两银子,妙善就和二姐商量,拿镯子换迎儿。
就是之前破庙里那疯尼姑给的,重五两四钱,有一次她拿出来把玩,被闵二姐看见,她喜欢这花纹,妙善当时没有给。
如今拿这个给她,花纹巧妙,就算添上工费当作六两,另有妙善平日攒下的碎银子,凑够七两。
闵二姐一向嫌迎儿愚笨,听说妙善要买,欢喜得很,收了钱,痛快应允,当下跑去告诉了她爹,就立了契书,把迎儿卖给她。
赵月娥今日同张大娘往李县主家吃酒,只有闵清风没去,见二姐来说,并不怎么详问,就准了。
要是赵月娥在,必定一顿歪缠,没那么容易。
这个丫头原是赵月娥见二房的哥儿才落地,除奶娘外,闵清风还使七两银子,又给她房里添了个使女。
这一下子,二房却比她房里多一个下人。
赵月娥怎能吃这个暗亏,便闹着给二姐也买一个丫头,闵清风就随便买了个一般七两银子的丫头。
买来时说是七八岁,其实是牙子为了卖高价虚报年纪说大了,实际只有六岁年纪,打小被爹娘卖出来,什么也不会做。
赵月娥嫌她不堪使唤,买来一年多,朝打暮骂,略有些儿不顺,就拿她出气。
二姐只是有样学样。
妙善想到这里,不由窃喜今日顺利,她也是等了快两个月,才瞄准这个空儿,快刀斩乱麻,先斩后奏,却做成个既成案子。
这时来旺和柳儿都来至堂上,衣服堆在椅子上,外面不知何时噼啪声音弱下去了,看去时,冰雹一阵就下完了,只有些天上雨水还未倾完。
贞娘叹口气,无奈道:“罢了。你既喜欢,就留在你屋里使唤。本来你这么大了,我也说要买个丫鬟你使。这下你自己先寻了一个。”
又说:“你给她改个名儿吧。”
妙善说:“我知道。”
就带着迎儿回房,枕下取出搜神记,翻了半日,看到《青洪君婢》一篇,这说的是欧明乘舟经过彭泽湖时常投礼物于水中,后来湖神青洪君感谢他,把婢女如愿送给他,他得到如愿以后“所愿辄得,数年,大富”。
妙善念给迎儿听了,说:“你就叫如愿吧。”
如愿跪下磕头。
从此如愿白日跟着王妈妈、柳儿做活,晚夕就在妙善床前脚踏上铺设被褥睡。
过了几日,贞娘拿四两银子,使来旺到银匠家打了一对绞丝银镯,给妙善补上。
妙善不要,贞娘说:“你攒点私房不容易。买丫头原该的爹娘与你置办。你使了四两银子不是?正好打一对镯子戴。”
她没敢说七两,报的四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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