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到九月初,天气忽然转凉,高热退去,气候终于顺应了时节。
秋意姗姗来迟,威力却格外迅猛,短短几日功夫,城外山中枫叶黄遍,县中满街满巷,日夜飘散着馥郁的桂香。
一片萧瑟肃杀之中,刘进终于带着喜讯回来了。
来旺先来家,叫开门,跪下说:“爹中了第五名,我同爹在州府里看了榜,本来就要收拾东西家来。只是当日先拜见了主考官,本府学政,第二日那里一些同科的举人老爷又轮流请客,因此迁延到今日。到城门口,又被李县主叫家人在那里等候,只得随他们先去拜见县主。打发小的先过家里来禀告娘。“
贞娘看见来旺,早一下站起来到门首,此时听到回禀了这一篇喜讯,一想到丈夫苦读多年,终于有了功名,真是祖坟冒青烟的喜事。
再一想,自己如今可是像戏曲里唱的“做了夫人”,一下喜从心头出,笑向腮边生,激动之下,有身子的人,不免觉得头晕目眩,笑不上两声,先扶着门干呕起来。
妙善忙扶着她,叫柳儿拿茶来顺顺。
贞娘摆摆手,直起腰,喘着气吩咐柳儿:“快,与我梳头更衣,头发这么松松散散地露着,不像个样子。”
又叫王妈妈:“快去烧水,他一路赶来,必定风尘仆仆,却好与他洗尘。”
又叫来旺:“备好赏银,一会儿赏报子。街上买些热汤饭来,叫王妈妈整理几个好菜,恐怕他一路都吃干粮,来家先祭过五脏庙再谈别的。”
王妈妈、来旺都答应了,柳儿出去打水。
妙善望着贞娘,贞娘也望着妙善,娘俩相视一笑,贞娘只说了一句“你爹——”,便忍不住堕下泪来。
妙善忙上去与她擦泪,贞娘不好意思:“我如今成日迎风流泪,好不惹人笑话。”
妙善嬉笑道:“谁敢笑话娘?娘如今是举人娘子了,来年春闱后,说不定就是进士夫人了,等授了官,就是诰命了。”
见她越说越没边,贞娘伸手去拧她腮肉,嗔怒道:“又混说了。你爹来家,可别对他说这个话。”
妙善不解:“这是为何?”
“他男儿家,博取功名,封妻荫子,固然欢喜,咱们赶着说以后什么进士、授官的话,显得你娘我只盼着这个似的!他才拿了个举人回来,一路辛苦,咱们大家只是高高兴兴的,别提以后的事。”
这时柳儿打了水来,贞娘就走进去,妙善也跟进去,看她梳妆。
贞娘向镜子里望一望她,笑道:“你这妮子,杏眼弯眉,直鼻小口,哪一处长得都像我!”
妙善“扑哧”一笑:“我是娘的女儿,不像娘却像谁来?”
贞娘继续道:“又生得比我白,过两年就比我高了。你不知道,他们背后都夸呢,说你越发有个美人模样了。”
说着自己禁不住笑了,前一句先说了妙善长得像她,后一句又说旁人夸妙善,岂不是变成“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
柳儿没理会她母女调笑,只专心为贞娘理妆,不一会儿收拾停当。
贞娘换了一身簇新的大红地遍地金杭绸袄,杏黄地潞绸挑线马面襕裙,戴着银丝狄髻,上插金玉头面,耳挂合浦珠,腕戴万字纹金镯,浑身灿烂夺目。
她一手挽着妙善,一手牵着福哥儿,脸映桃花,喜气洋洋,在房里坐不住,早早儿就来至门首张望。
刘进倒没叫她们好等,想是知道家里必然在殷殷期盼,所以不敢长久在县衙逗留。
贞娘打扮好不过一刻钟,就听见巷口传来铜锣开道之声,伴随着一阵热闹但没甚腔调的吹吹打打,大家就看见一行人簇拥着刘进往家门行来。
刘进骑在一匹白马上,由一个土兵慢慢地牵着马,身后是县里的一班皂隶,一边鸣锣开道,一边喊道:“恭喜本县新中的举人,刘进老爷,高中严州府癸卯年乡试第五名。”
四下里街坊都被惊动了,纷纷出来,站在门口张看。
等到家门口,刘进翻身下马,还未站稳,福哥儿挣开贞娘的手,飞奔过去,像一只飞鸟撞入他怀中。
刘进被撞了一个趔趄,忙弯腰搂住孩子,对四邻拱一拱手,便让跟随的报子进门吃茶。
皂隶们见他院子只有一进,妇孺都在,恐怕冲撞了,故而不敢进去,就在门口接了来旺的赏钱,牵了那匹白马,收了锣鼓回衙去了。
他们一走,观望的邻居们顿时挤上来盘问。
贞娘夫妇分离许久,只要说话,不耐烦应酬他们,忙叫来旺凿二两银子,向街上几家卖各色果子、糕饼的,全买了来,同几个热心的邻里,沿街家家户户去分散。
巷里的小孩便一哄都到前面抢果子去了,邻居们也都识趣散去,来旺又买了炮仗来挂在门口放了半日。
却说贞娘关了门,就先打发刘进沐浴。
他洗去一路风尘仆仆,出来就倒卧在床上,贞娘叫他吃些热饭菜,他也不理会。
直到听得外面动静小了,刘进稍微振作,拉着贞娘的手,欲要说些私房话,两个正情意绵绵,目光粘稠,欲说还休。
忽然窗下来旺又来叫唤:“外面巷子口挤了好几乘轿子,门口几个小厮递来名帖,小的听见有宋县丞、杨主簿、楼大户、蒋举人,都要来拜新中的刘老爷。”
刘进没奈何,只得又出来,请列位尊客到堂上,互相拜见过,又坐了半日。
客人们看他宅院窄小,见他疲于应酬,都识趣,说几句,认个脸熟,留下名帖就纷纷告辞而去。
只是这批人前脚才走了,下一批客人又上门了,如此应酬完一批又一批,到黄昏时分,终于无人上门。
刘进走进卧室,坐在床上,一下往后仰,呈大字型倒在那里。贞娘笑着走来,拍了下他大腿:“怎么这么倒着?吃些东西再睡。”
刘进长叹一声,拉住贞娘的手:“好娘子,你不要催,我歇一歇。”
贞娘果然不再说话,屋内静悄悄的。
刘进望着贞娘出了会儿神,忽然道:“我看你有些不一样了?”
“哪不一样?”贞娘只是发笑。
刘进道:“胖了。”
贞娘抽出手,站起来道:“你闭嘴罢。”
刘进连忙告饶。两个玩笑一阵,贞娘心疼,抚摸他脸颊:“天可怜见,你在号舍里怎么过得?这才几日?脸上就凹得恁般厉害。”
“里头又脏、又臭、又闷、又热,”刘进故意惹贞娘担心,见她眉头紧蹙,眼中不忍,似要掉泪,忙调转话头,“索性我一心做文章,饿了吃,吃了睡,醒了继续做文章,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贞娘晒道:“你是中了,所以苦也回甘,那些一年、十年、二十年不中的,听见贡院两个字就吓晕了。都说里头不是人待的。”
刘进也点点头,心有戚戚:“还你说的是。我们同场的也看见有几个白发童生,衣衫破旧,饮食不济,功名二字何其误人?半生耗在上头,也难保到头一场空。”
贞娘听了这话,垂眼不语,良久道:“唐人有句诗道‘悔教夫婿觅封侯(1)’,妾本来以为可以学乐羊子妻(2),可你出门不满一月,我读这句诗,感受已大不同了。”
刘进大受感动,忍不住搂住贞娘,见她低头伤心,有意逗她笑,不及穿鞋,就赤足下地,向贞娘作揖道:“都是卑人的不是,把娘子抛在家中,好好的考什么功名!从此发誓,再也不离家了。”
贞娘坐在床上受了这一礼,不由转忧为喜,吸了口气,嗔怪道:“作甚么怪模怪样?还不起来,叫人看见,说我蛮横,世上哪有丈夫给妻子行礼?”
这时窗下来旺叫道:“二爹同婶娘来。”
刘进忙穿了鞋,同贞娘出来,接进堂屋,叫妙善、福哥儿来,叫了叔叔、婶婶,彼此厮见过。
刘山叫小厮们把提着的两只芦花鸡,一尾一斤重活鲫鱼,一篓七八只阳澄湖大闸蟹,连同自家制备的红糟鸭、酱牛肉、杨梅酒,都叫拿到厨房里,叫王妈妈看着整治一桌菜。
贞娘道:“自家兄弟,来便来,又弄这些个。”
刘山道:“哥哥不是今日才到家?我怕厨下没有备办,买些菜蔬,与哥哥接风。哥哥如今中了举人,嫂嫂还怕整日没有这些受用?”
刘进道:“罢了。我原说今日才来家,还不及收拾,等明日请你过府商议。我如今中举,全赖祖宗福德庇佑,该告诉爹娘祖宗知道。”
刘山道:“这不消说。祠堂里乡老们也要摆酒请哥哥去的。”
凡有功名之人,有许多优免之权,往往引得一众乡人争相趋附。献田献土,举家献身求为奴仆的,都是寻常。
别人倒罢了,乡亲族老,最难推拒。
刘进想想就发愁,兼且他素有些书生意气,不大喜欢这些人情事,便岔开话道:“我过些日子,就要进京赶考,届时家里事,连同你嫂嫂、侄儿侄女,还要累你多看顾。”
刘山拍着胸脯:“一家子骨肉,哥哥又说生分的话!嫂嫂、侄女,但少一根毫毛,哥哥尽可拿我是问!”
这时饭菜摆上来,刘山先亲自筛了一杯,递给刘进:“弟恭贺哥哥高中!”
刘进吃了,贞娘和妙善又各自递了一杯,他都一口饮尽。几杯下肚,脸上登时红红的。
江氏又劝贞娘酒,贞娘摇一摇头,她怀有身孕,不便饮酒。
(1)悔教夫婿觅封侯:出自唐朝诗人王昌龄《闺怨》一诗。
(2)乐羊子妻:出自《后汉书·列女传》:“河南乐羊子之妻者,不知何氏之女也。羊子尝行路,得遗金一饼,还以与妻。妻曰:‘妾闻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况拾遗求利,以污其行。’羊子大惭,乃捐金于野,而远寻师学。一年来归,妻跪问其故。羊子曰:‘久行怀思,无它异也。’妻乃引刀趋机而言曰:‘此织生自蚕茧,成于机杼,一丝而累,以至于寸,累寸不已,遂成丈匹。今若断斯织也,则捐失成功,嵇废日月。夫子就学,当日知其所亡,以就懿德。若中道而归,何异断斯织乎?’羊子感其言,复还终业,遂七年不反。”
原文前半段说乐羊子在路边捡到金子,带回家来,其妻劝其要拾金不昧,后半段是乐羊子出门求学,只过了一年就想家回来了,其妻就剪断织机上的线,说学习就如织布,需要日积月累,中途而废,则前功尽弃,乐羊子听从,再次出门,这次七年不回家,终于学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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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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