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进忙走下楼来,同闵清风等原在楼下的人,一齐走到后花园张看。却见浓烟是从一墙之隔的闵清风堂兄,闵太监另一个侄儿,名唤闵祖仁的,他的府上升起来。
闵清风叫下人在后花园外墙上搭梯子,要亲自上墙张望。
他们两家那时争家产闹得太不像样,亲人做成仇人,不单平日里不来往,分家时,中间起的这一道院墙格外高、厚,平日里连猫儿也翻不上去。
这梯子也不够长,闵清风叫人搬来一张八仙桌,拿大石头来压着,把梯子安在桌子上,才勉强够到。
他站在梯子最上两级,用手扒着墙瓦,呼哧呼哧,探头探脑,尽力张望了许久,才下来,擦擦汗,说:“没事,马棚子着了,一堆人抢着提水救火。”
刘山跟着他们亦步亦趋,从后堂走到前门楼,从前门楼走到后花园,见过了大半日,除了他们这些人在这里与贼兵交涉,不见一个人来帮忙,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也就罢了,官府中人却也不见赶来。
眼下都起了火,火光映天,十里之外也能看见,却无一个人来救,遂愈发忧心忡忡:“大半夜,这等动静,县衙离此不远,早该知道。李县主也不出面。”
“李父母——”闵清风冷哼一声,没往下再说,但在场之人都明白意思。
去年春耕时,向家庄同大槐树村为争水械斗,青天白日,数百条汉子拿着农具对峙,大半个月里,好几次见血。
李县主“躲进小楼成一统”,全不理会,愣是等到闹出人命,在场的人把打死人的凶手扭送到官府,他当堂判个殴死人命,问了死罪,就了结了,还洋洋得意,对外说叫做“无为”。
大家乐意,好办又有油水的事,如买冰这样的,李县主惯会张罗,难办要担责的事,如村民械斗,他一概装死。
因为他这样躲事,只拿好处,不出力气,所以县中大户们,附近乡里的士绅们,连同县学里的学生,都不大看得上他。
正在这时,那边府里似乎也注意到了这里,几个下人也开始在墙根下搬桌掇凳搭梯子。
过不了一刻,只见一个人头鬼鬼祟祟地冒出来,向这边喊道:“大老爷在家不?我们娘有事交办。”
闵清风躲着不说话,叫管家前去答应,问什么事。
那边继续道:“那些贼兵要些什么?你们府上如何了?可能把守得住?”
闵清风叫管家附耳过来,嘱咐他如何回答,管家便向墙头上喊话道:“他们人多势众,又有兵器,我们就有几十口人,多是妇孺,如何敢与他们争执?爹说要开库房,花钱保命,那些人得了银米,也就散去了。娘说,他们既然敢劫掠民宅,都是盗匪了,哪怕犯下人命?故此不敢开门。”
那边吃惊不小,大呼:“那如何是好?”
这时赵月娥不知何时走来,叫闵清风到一旁,两个咬了半日耳朵,闵清风回来,就叫管家去,叫他如此如此回话。
管家学了,走到墙根下,作揖道:“我们娘叫小人拜上大伯,有些箱笼,想先搬过这边府上遮藏。若有万一,贼兵破门,恐怕把家里就搬空了。”
那边听了这话,就下去回报他主人。
闵祖仁又贪图金银,又怕担干系,一时犹豫。
到底还是贪欲占了上风,一炷香功夫,那边墙头再次冒出人头来,回说:“爹同意了。就从此处搬,动静千万小,别惊动前面贼兵。”
于是闵清风叫过几个心腹,把宅中的金银首饰,值钱古董,都装在上了锁的箱笼中。又叫几个小厮在梯子上前后站着,抬着箱笼接力送到最上面一人肩头,再从墙头上递运过去,那边照样垫着桌椅,放了梯子,也是几个人接力扛箱子送下去。
如此忙忙碌碌,却也井然有序,一丝儿高声不闻,只是却无人理会外面的围兵了。
刘进眉头紧锁,看闵清风只顾指挥下人,热火朝天,他连叫几声,都不理睬,可见是把性命安危也暂时抛诸脑后,眼前只看得见一箱箱金银财宝了。
他大失所望,知道指望不上这些人,索性对刘山道:“我空有举人功名,到底不是官身,就是想许诺他们好处时,无凭无印,怎能取信与人?我看那些贼兵刚出军营,还有些忌惮,只要李县主出面,必能退贼。你们在此,不要走动,我亲自去县衙,一定叫开门,请他出来主持局面。”
说毕,不顾众人挽留,径自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不一会儿,小厮回报,说刘举人独自出门了。
刘山忙问:“他从哪个门出去?外面没有贼兵拦住?”
小厮道:“前后门,并东西角门,都有七八个提刀的在那里,刘举人看了看,就从东墙一个狗洞里钻出去。那里没人看守。不过这外面前后两条街,左右几条巷,路口都有贼兵把守。只怕他走不了几步,就被抓住。”
刘进一走,刘山在闵家待不住,就翻墙回去。
贞娘、江氏见他回来,团团围住,问外面情景。刘山一一备述,又说了哥哥往县衙求见李县主,见贞娘嘴唇青白,额角生汗,不敢提外面有贼兵把守道路,只宽慰她们说:“想必救兵马上就来,嫂嫂且安心,大家静候就是。”
妙善同如愿站在角落,这时佯装犯困,对贞娘道:“娘,我同如愿先回房歇了。”
“好。”贞娘无暇顾及她,索性连福哥儿一发叫奶娘带去睡觉。
妙善刚一进屋,马上叫如愿掩门熄灯,催促她脱衣上床:“你就在这里安静睡觉,不论谁叫你,你也不要出声。”
“啊?”如愿一头雾水。
妙善只说:“你别问,我出去一趟,就回来。”说毕,闪身出门。
趁外头无人,妙善四处打量,目光落在搭在同闵府紧邻的那面墙上的竹梯,这梯子虽然是空心的竹管所制,也有丈许长,妙善抱起也费力,只恐步子大了惊动叔叔和娘,小心一步步挪动,慢慢把梯子挪到西墙下,轻轻搭在上面。
西墙外就是甜水巷,妙善小心爬上墙头,望下张看,在下面时不觉,在这上头忽觉墙高,有些不敢跳。
四面观察,只见巷子外,闵府大门开向的那条街上,有几个巡逻的贼兵,为首的举着火把,照得他们手里提的兵器锃亮,走动间,刀刃闪着寒光。
狠狠心,一咬牙,妙善闭眼提气,跳下墙头,摔倒在黄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哼。
缓过疼痛,妙善挣扎起来,蹬腿摆手,确信只有些擦伤,没有伤筋动骨,于是猫着腰,贴着墙,小心往巷口挪。
到了巷口,妙善在十丈外远远观望了半日,见这个巷口只有一个人在,便要试探下,将身猫在草丛里,身边抓了枚石子,猛地丢出去。
那人顿时注意到动静,却不立马走来查看,先向旁招招手,街上巡逻的人当中,便有四五个走过来,其中两个拔出刀,往妙善藏身处走来,剩余的三个人留在原地。
妙善早已钻进身后一个水缸里。这个水缸因为漏水还未修补,里面一滴水也没有,家里放不下,就丢在巷口不远的一个大树下。
妙善屏气敛息躲在里面,来人拿刀在草丛中乱砍乱翻一阵,不见人影,只有一只老鼠窜过去,于是又回去了。
妙善暗暗心焦,这帮人不错眼地盯着出入口,把守得密不透风,委实从此处出不去,便折身返回,再想办法。
忽然想到,这条甜水巷南北走向,西侧是闵大、小官人府邸,东侧是些民居,这中间其实有一条下坡小道,夹在东侧两户人家的院墙中间,只有尺来宽,成人无法经过,自己年幼,侧着身子倒容易过去。
于是趁夜色,伏低身子,几步抢过对面屋檐下,果然没有惊动守卫。
妙善在记忆中的位置来回踅摸,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那条夹道,试了试果然可以侧身过去。
这一片都是些人家住所,穷门小户,俱是矮矮的土墙,没甚规划,到处是岔路,走进去才见是个穷巷。
妙善弯弯绕绕走了一会儿,一路走一路辨认。
黑夜中,白日里熟惯的景致也变得怪异陌生,妙善走走停停,来来回回,走了好一刻钟,才找到出口,所幸这里无人把守。
想来那些贼兵都是外来的,不识本地道路,不能看守得面面俱到。
妙善一面想,一面打量,却见这是一条宽阔的大街,街上并无行人,借着今夜万里无云的明亮月色,却可以看见两旁许多酒家、店铺的旗招儿。
这是到了北门街上了,真是俗语说“得来全不费工夫”。
妙善大喜过望。
分水县不大,没有几条大街,最繁华的一条道路连接南北城门,能行车马,分成南门街、北门街两段,甜水巷往东走几步就是北门街,刘山家的店面开在南门街上,去城门不远。
到北门街上,只管往南一直走,早晚就到南门街了。
妙善看看星辰,分辨南北,发足狂奔。
跑一段走一段,妙善一路顾不得停下来喘气,不知跑了多久,好容易看到了刘山家的旗招儿,忙冲上去啪啪地拍门。
安静的夜晚,这样响亮的动静一下惊醒了在店里打地铺的伙计,他隔着门问道:“谁在外头?大半夜的,拍门作什么?”
说着开始搬门板。不一会儿,门开了,伙计低头见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吃惊不小,揉一揉眼,左右张望,见街上空荡荡,除妙善之外再无旁人,痴痴道:“我这是在梦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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