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总是在以不同的方式离开。有再难相见的,有不知归期的。
李迦易总觉得,人生最大的课题就是忍受孤独。自三岁的第一场离别开始,与自己相关的人,就在不断离去。
天气已然不如暑期里那么炎热,蝉鸣褪尽,一如至亲的爷爷人生落幕。记忆里,鲜活的、斑驳的,最终都会被深深的宅院尘封。
谁说少女不识愁滋味,只是不屑与人说。
无人耕种的田地里,杂草丛生,最后一茬西瓜静默地躺在天地间。即便知道这些瓜已然失去了甜度,她还是选了一个摘走,带回了戴月的家里。
一进门,室内灯光明亮。戴月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回来啦?”
有人在她被堵着的心上连接了一道管子,压抑的情绪顷刻间如洪水般泻出。
李迦易惊讶,不是说好的要去两周吗?容不得多想,网兜里的西瓜滚落在门口,她快步上前,埋进一身油烟味,手里还拿着锅铲的戴月怀里,“你怎么回来了?”声音因为先前哭过堵了鼻子导致闷闷的。
戴月高高举着双手,怕将油点子沾到她身上。
“不是说想我了么?回来看看你。”
她和许夏夏被派遣过去,两人都没有假期。但戴月放心不下李迦易,坚决要回来半天,留许夏夏一人在那加班加点。
“月姐,那你今天的工资要匀给我噢。”许夏夏提出条件,占便宜是她的特色。明明只帮人多干了半天,却要了整天的工资。
戴月同意了,下午匆匆搭了大巴车回来。
将锅铲扔进锅中,老旧的油烟机嗡嗡作响。戴月轻轻拉开她,发现那双红肿的眼睛。
“怎么了?今天爷爷的尾七还顺利吗?”戴月记着日子呢。
李迦易站直了身子:“嗯,和小姑吃了饭,其他人都没有回来。”
才短短几天,没有人居住的老宅就尽显荒凉,那肆意生长的杂草难以除尽,那掉了漆的门槛生出苔藓,那宽敞明亮的正屋弥散着霉味。
“别难过,有你和李浅,阿伯也会高兴的。”戴月重新把她搂进怀中,沿着她耳后根轻轻抚摸脖子,“去洗洗手,马上开饭了。”
李迦易站在她身边洗手,戴月拾起锅铲将咕噜肉盛出。
饭菜刚端上桌,客厅里电话铃声响起。
戴月去接,是徐昕打来的,说是陈家的儿子这几日从外地回来了,问她要不要见一面。不知怎的,戴月有些心虚地看了李迦易一眼,将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怕徐昕的声音从里面漏出来。
“二姨,我这两天要去青阳市里面出差,没时间。这事,以后再说吧。”挂断电话,戴月若无其事地坐下吃饭。
她根本不想去相亲,可徐昕将她抚养成人,因为感激,她向来很听徐昕的话。
“好吃吗?”剥了一只河虾,放到李迦易的碗里。几天没见,似乎清瘦了一点。
李迦易点头:“嗯,好吃。”
戴月的手上沾了油,李迦易夹起一块咕噜肉,放到她嘴边:“你也吃。刚刚是二奶奶的电话吗?”
“嗯,说要给我送点菜过来。”戴月很自然地用嘴接过,眯起了眼睛:“嗯,不错。你多吃点,现在学习那么辛苦,一定要养好身体。我不在家,冰箱里的菜也没见少多少。要是实在没时间做饭,就去街上吃,给你的钱还够用吗?”
怎么会不够,戴月一出手就是半个月的工资。这世上没人比她更傻了,让人白吃白住还不够,还把钱都塞给别人用。
“当然够了。你怎么那么笨,不向我要钱就算了,还给我这么多钱。”李迦易身前被推来剥了壳的半碗虾仁。
戴月起身去洗手,清脆的嗓音从厨房里传出来,“我才不笨,这钱只给我家迦易花。”
饭后,两人将西瓜开了。这是李爷爷在世间留下的最后的味道,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李迦易第一次没有心思按照固定的习惯做题,她询问戴月,要不要一起下楼散步。即便长途大巴坐得叫她腿脚酸软,戴月依旧应允,小姑娘整日埋头于书海,也该放松放松。
多年后,李迦易夜里独自在邯郸路上瞎晃悠的时候,依旧会想起今夜与戴月并肩而行的感觉。
戴月无来由地说:“最近真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
李迦易问她为什么。
“嗯…,过得太快,我的小鸟马上就要飞走啦。”
她说的小鸟,就是指自己,李迦易知道的。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她就已经在为离别而苦恼了。
“不过,我也希望你快点飞走,去追寻自己想要的。哈哈,这么感觉说起来有点矫情。”戴月向来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她的人生,被钉在了缝纫机下的针脚之中,平静地起不了一丝波澜。李迦易,不过是那新潮式样的衣服上的一朵点缀,让她欣赏了一阵子的美好。
“你到时候会舍不得我吗?”
“会的。”
路灯下,戴月弯着的眉眼与夜空中的星月相对,温柔得不像样子。
李迦易沉默着,她也会不舍,但她的离开,无人能挡。安平,撑不起她的理想和对外面世界的渴求。就像戴月说的,安平困不住她的。
抓住戴月的手,戴月紧紧回握着,随着两人行走的步调,小幅度牵着李迦易的手摇摆着。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无限反复。
没有人再说话,连小镇都在寂静地喘息。月光倾泻而下,每一棵水杉都笔直而立。李迦易的手指捏得更紧,戴月用覆在她手背上的食指轻轻摩挲安抚。
朦胧心事,月亮照不见。
第二日周天,戴月因为赶时间摸黑离开。李迦易起床的时候,只有一桌用网罩盖着的早餐,那罩子边缘处,露出纸张的一角,用端正的字迹写着:好好吃饭,等我回来。
徐昕像是为了验证戴月是否真的要出差,一早就出现在了家里。李迦易刚吃完早饭,正在听听力,被钥匙打开门锁的声音吓了一机灵。第一反应是戴月回来了,转身挂起的笑容在看到徐昕的那一刻,迅速淡去了。
“二奶奶,你来了。”
“嗯,戴月呢?”徐昕将带来的果蔬放在餐桌上,还将李迦易的作业本压住了。
“她去市里了,还要过一周多才能回来。”
“哦,这孩子也是,跟她说了陈家儿子回来了,也不知道抽空见一见。这么大人了,自己的事情一点都不操心,反而帮着别人养孩子。迦易,你以后可不能忘恩啊。”
李迦易替她倒水,徐昕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她爱听的。除了最后一句,她当然知道,要对戴月好,可经由别人的嘴以这种态度说出来,她又觉得厌烦。
“那是当然,二奶奶喝水。”
徐昕接过水杯一饮而尽,“行了,既然她不在,我也走了,你好好看书吧。”
桌上的果蔬又被拎走了,只剩下作业纸上留下的污浊水渍,提醒着在前一分钟,有人到来过。李迦易小心擦着水痕,三秒之后,心里莫名烦躁,将那作业本甩在一边,握着徐昕喝过的水杯进了厨房,一遍遍冲洗。
她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烦什么,显然不单单是因为被弄脏了的作业本。
看不进书,也不能集中精力,索性跑出去了。她也无处可去,最后在李浅的台球厅门前驻足。店里的音响,放着当下最流行的情歌,王菲的嗓音如天籁一般。
刚进门,就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李迦易扭头就想跑,却被正对着门的李浅叫住了,“欸,迦易!”
背对着她的那个人也随之回头,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李迦易看到赵老师的脸上微微泛红。
看来是跑不掉了,她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小姑。”又对着赵迎尔,“赵老师好。”
李迦易没想到,赵老师平日里不上课的时候,也穿得这么正经,亚麻米色的小西装里面是白色的衬衫。和她那身着深色紧身长裙,敞着白色宽松衬衫露出精致锁骨的小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迎尔淡淡地回应了一下李迦易的问好,准备离开。
“哎,别走啊,快到中午了,你俩都留下来吃饭吧。”李浅往赵迎尔身前凑了一步,“下午来店里玩的人多,说不定能逮到你班上的学生。”
李迦易了然,原来,赵老师是过来抓人了。
她没太敢盯着赵迎尔多看,自然就错过了赵老师眼中的一丝慌乱。
李浅将两人带上楼,赵迎尔那粗跟的皮鞋踩在铁皮楼梯上,砰砰作响。李迦易心想,还不如在家待着呢,莫名其妙要和班主任一起吃饭了。
楼上还是原来那副样子,餐桌上摊了一大堆书籍,连接卧室与客厅的,是一大扇磨毛玻璃移门,此刻正大敞着。卧室里倒是很整齐,浅色凉席上面叠着一块深蓝色毯子。除了那张大床,最显眼的就是那张原木色大型书架了。
“嘿嘿,家里有点乱,随便坐。”李浅忙着收拾桌上的书籍。
赵迎尔只瞥到了几本托福考试的参考书,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管理经济类外文书。她原以为,这个台球厅的女老板就是个美丽娇艳的花瓶,可单单就这几本书,足以令她对李浅改观。这个从大城市回来的女人,身上从来不乏神秘。
"迦易,给你赵老师倒点水。"李浅将书抱回卧室的时候,叮嘱李迦易。
赵迎尔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不用麻烦了,我不渴。”按在身侧的手,似乎摸到了一根柔软的带子。目光顺着看过去,沙发靠背上搭着一件黑色蕾丝花边的内衣。
手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立马收了回来,人也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李浅回到客厅,看到自己昨夜换下的贴身衣服,和那受惊的赵老师,倒也不尴尬,大大方方地,将它拎走了。
李迦易在厨房里切水果,错过了这一幕。
“赵老师,吃水果。欸?您是觉得热吗?怎么脸这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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