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睡了一夜,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阿蘅还是小猫般大小,伏在她脚边,见她醒了,过来舔了舔她的手。
眯着眼环顾四周,手上绑着的缚仙索早已松开,不知所踪,桌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和两块纸包的糖果。
陆修刚刚来过,可她竟没听见任何声音,这些年,她即便入睡,也是睡得极轻,稍有响动就能清醒,今日却这般贪睡。
她摇摇头暗道不该,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
今日身上的不适已好了大半,苏灵并不打算在此处休息,跟陆修用了早膳,便又急着赶路,不到天黑,远远便望见了波澜壮阔的天境河。
正是暮色西沉,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天境河辽阔又温柔,水面卷起了风,吹动苏灵的发丝。
过了天境河,就到了中原的地界,时隔六年,她终于又吹到了故乡的风。
南水寺的幽火镇压大阵一破,奉元道长可能已经猜到五津观的秘密已被人知晓,此时应该不会在观内坐以待毙,极有可能已经回到老巢青崖山严阵以待。
但短短两日,想料理完五津观的事谈何容易,观内也许还有没来得及运送走的修士,思虑一番,两人还是决定,先去五津观。
夜凉如水,这两日应该是刚下过一场雪,观内的青松上盖着雪被,刚近正月末,立春不久,料峭时节,梅花迎风而开,冷风送来阵阵寂寥的梅香,整个观内鸦雀无声,不像有活人。
奉元是布阵高手,两人上次已见识过他所布阵法的精妙,这次入观,倒是轻车熟路,见到什么都不认为是真的,只一心找阵眼所在。
苏灵举着一盏闪着白光的引魂灯,举目望去,殿内除了神像,并无其他。
正当她四处找寻之际,陆修用手叩了叩面前的墙壁,神色凛然道:“此处有密室。”
苏灵点点头,心下了然,取出一根灵鸦的黑羽,手中掐诀,口里念念有词,霎时,黑羽化成数只乌鸦,扑在墙壁之上,尖喙啄出一点火光,不多时便烧成雪亮,将大殿照的宛如白昼一般。
那神像和墙壁也随着大火缥缈起来,形影绰绰,灰烬四起,转瞬间,眼前的场景悉数退去,竟变了一番风貌。
定睛再看时,两人哪是在什么大殿,而是在一处寒潭之上,脚下是结了三尺厚冰的冰面,陆修手持拨云剑,对着冰面一劈,冰层炸开,眼前陡然腾起一丈高的水瀑,冰下水流自动分成两簇,一左一右,飞流而去。
流水分开那处,恰好能容一人通行,陆修走在前面,一路劈开拦路的铁链,两人走了一盏茶功夫,面前忽然开阔,一道金光闪闪的灵符墙壁拦在面前。
那里面有人声,好像有人听见响动,小声低语起来:“这是来要咱们的命了?”
另一人道:“不如跟他拼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别白费力气了,咱们的灵脉已被封住多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
其他声音苏灵都比较陌生,唯独这最后一个人声,她听出来了,这是前些日子在路上听说的,去年霜林集会时松阳派失踪的远亭道长,没想到还在此处关押,没被炼成生魂。
“呵。”苏灵冷笑一声,她正好有些话想问问这位远亭道长,没想到在此处遇上,也算歪打正着。
六年前在霜林,松阳派的远亭道长当众站出来检举,说他收到了苏暮山的亲笔书信,邀他到风陵山庄一聚,哪知刚到府上就被囚禁,苏暮山竟要将他炼尸,幸好得冷松吟搭救,这才逃了出来。
思及此处,苏灵弹指飞出三枚魂钉,“当当当”三声响,灵符墙壁瞬间破开一道裂痕,苏灵大袖一拂,金光瞬间熄灭在她的袖中。
众人眼前一下便清明了,这些修士东倒西歪躺在各处,约莫有百八十人,服色各异,有名门修士,也有无派散修,见到灵墙一倒,都向着这头递来目光。
目光交接的一瞬,众人本以为这是新送过来被掳的两个修士,可当看清时,人群里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那人好像是玄清派的陆天师?”
“就是陆天师!”
松阳派的远亭道长闻言也看了过去,那人长身玉立,面容清冷,睥睨世间,可不就是陆修,而他身旁那人,远亭道长仔仔细细看了几遍,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颤颤巍巍站了起来,迎上几步,试探问道:“是你?风陵山庄的苏灵?”
中原的修仙之人,没有人没听说过风陵山庄,几乎每家仙门,都参与了那场诛邪,众人皆知,苏家无一人生还,包括苏庄主的独女苏灵,她跳下了伏骸崖,估计死得渣都不剩了。
可此时此刻,远亭道长竟然对着面前那人叫着苏灵的名字。
这寒潭之下,终日不见日光,冷气直往骨缝里钻,此时此刻见到早该死去多年的苏灵,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身上的冷意更浓了。
这时,人群中有人小声道:“难道她是来寻仇的?”
有人道:“也不怪她寻仇,当年的事,中原的仙门大都有份,可如今看来,炼制生魂的哪里是苏家,咱们都被真正的恶人戏耍了!”
苏灵听着这群人的议论,心中已泛起一丝不耐烦,她并无太多时间跟他们上演相认和报仇的戏码,这些人对于她来说,都过于微不足道了。
她上前几步,横眉冷对道:“想活命的赶紧走,想死的我也不劝,这处地方有地下的暗河,地宫随时可能坍塌。”
众人一听,赶紧挣扎起身,也来不及细问,只能匆匆对着陆修和苏灵揖上一礼,道了数声感谢。
“多谢陆天师,多谢苏姑娘。”
往外逃去,经过苏灵时,有人对她道:“对不住,对不住啊。”
苏灵并未看那人,目光却锁上了远亭道长,他自知理亏,闭目不再多言。
苏灵一步步走向他,抬手召出一位鬼差,一提拎便将远亭道长的后衣领拿住,一路从地冢中拎了出来。
远亭道长年逾五十,自霜林之战后,体格已经大不如从前,这两年更是力不从心,被鬼差一拎,感觉已经去了半条命。
去年他参加慕容昭组织的霜林集会,回家路上被掳走,之后就一直被关在五津观的地冢,一朝得救,还是被苏灵救的,他倒当真不知该如何对面。
他被捆住手脚,半跪在苏灵面前,沉默半晌,他道:“不管你信是不信,当年我并非故意陷害苏家,我的确是收到了你父亲的亲笔信。”
苏灵眼中并无太大波澜,她怀抱双臂看着远亭道长,一言不发。
远亭道长缓了一口气又道:“只是,这些年我时常想到那封苏庄主的书信,那字迹虽然像,可有些笔墨细节并不相同,我的确是被一封假信给骗了,后来到了风陵山庄,我被两个风陵山庄的弟子挟持,关在密室,后来想来,那两个弟子应该也是假扮的,目的就是故意把炼制生魂之事嫁祸给苏家。”
果然如苏灵所料,当年桩桩件件佐证苏家炼制生魂的证据,不过都是幕后之人扳倒苏家的欲加之罪罢了。
包括这个远亭道长,他不过是蠢了一些,被人利用,并不算她真正的仇人,可苏灵看着他,依旧按捺不住内心的无名之火。
她冷冷道:“怎么,你的意思是我不该怪你,还是我不分青红皂白把你绑起来,应该跟你道歉?”
苏灵睨了他一眼:“就因为你是蠢货,就因为修仙界那千千万万的蠢货,就要我苏家一千多条性命陪葬,凭什么?”
远亭道长哑然。
“你当日那番话你可还记得,你说苏家一家邪魔,蛇鼠一窝,人人得而诛之,你以为的正道是谁?是慕容昭?是冷松吟,你鞍前马后多年,放着人不当,当狗,最后竟落得个被主人炼尸的下场,你可不可笑?”
远亭道长已面如死灰,他英明一世,此刻尊严被踩在地上,还要撵上几脚,可他既不敢怒,也不敢言。
苏灵站起身,背对着他,回头侧目,目光凶狠:“你的确该死,但不配死在我手上,你走吧。”
说罢,同陆修转身离去,又随意一挥手,鬼差便上前将绑着他的绳索解了。
他趴在地上,面上终是纵横了两行老泪,他喊道:“灵丫头,是我对不住你苏家啊!”
从五津观出来,观外聚了一行人,那行人见二人出来,远远便行礼道:“多谢陆天师,灵运天师救命之恩。”
那些人不仅知道她是苏灵,又见她头顶飞着血鸦,身侧立着鬼差,想到昆仑西关于灵运道长的传闻,仔细一想,便知道她是灵运了。
陆修被人朝拜惯了,此刻倒无神色变化,苏灵却少见如此场景,一群名门正派,对着她这个灭世邪修一番叩拜,口中还说些个千恩万谢的话,日后她跟师父周显提起,他都未必会信。
其中一人出来道:“不知二位天师今日可有住处,若二位不嫌弃,可到我家坐坐。”
苏灵看了那人一眼,他穿着清都城许家的衣服,心下一亮,许兰阶,许兰殊,这两位好友,也已多年未见,此刻,她当真想见见他们。
可她不想给许家找麻烦,便摇摇头拒绝了。
其他修士也七嘴八舌道:“二位天师来我派吧,我派住处离风陵山庄和孤鹜山都不远。”
昔日人人喊打的邪修,今日却被正道奉为座上宾,这世道,当真魔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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