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人一向没个正经,许是斜阳楼的生意经营久了,身上自有一股风流气韵,说话做事也总不端庄,苏灵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立马用力把手从他手心中挣脱出来,义正言辞道:“别说什么以身相许,你是神明,我是凡人,本就有别,云冢大人别用这样的话愚弄我。”
手腕一翻,从袖中取出那枚沾着血的刀刃,正是刺伤云冢那把,递到他的手中,诚恳道:“你也刺我一下,这样该解气了吧。”
说罢,她把胸膛一挺,显得铁骨铮铮,云冢心中一凝,暗暗想道:她真是一点都不想欠我的人情。
“你我之间何必分得那样清楚?再怎样说,我还是你的灵随,该听你差遣。”
“自然要分得清楚,”苏灵目光炯炯,“我若用血祭召你,不过是损些阳寿,可这次我没召你,你救了我,我伤了你,欠了灵官这么大人情不还,我都怕遭天谴。”
云冢轻笑了一声,好像忽然想到什么,问道:“你跟陆清明也算得这样清楚吗?”
苏灵顿时一怔,虽然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问,但还是仔细想了想,她跟陆修之间的纠葛早已说不清楚,第一次相见,她救了他,他也救了她,后来他们彼此相救了很多次,也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去苦苦寻找对方,哪还能算得清呢?
犹豫片刻道:“我和他……”
“算了,我不想听了。”伸手掸了掸衣袍,又恢复了平日高高在上的姿态,将她手中的刀刃接过。
苏灵心想着挨一刀总比他日后翻旧账好受,便轻轻闭上眼睛。
他这才得以仔细看她的脸庞,看她是否又添了什么新伤,眼波流转片刻,却听苏灵问道:“怎么还不动手?”
此刻他已背过手去,转身大步向前,微微笑道:“你也不必跟我算这些。”
苏灵赶紧跟上他的脚步:“别呀,不做弥补我良心难安,这事恐怕要记一辈子。”
云冢脚下微顿,但很快恢复如常,走得大步流星,声音中带着一丝笑意:“那你就永远都记着。”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阵子,才走到红霞深处的斜阳楼,刚跨进大门,便见鬼差蒋三千领着两个侍卫收拾着满地狼藉,苏灵瞬间又心虚起来,想必这也是她的大作,刚要开口致歉,却见另一位身形细长的鬼差高云汉一路疾行过来,抱拳行礼道:“大人,您总算回来了,有人来闹事。”
云冢抬眸:“哦?来者何人?为何闹事?”
高云汉微微抬眼看了一眼苏灵,又迅速垂下眼去,重重道:“孤鹜山陆清明,说是来找苏姑娘的,他一路从奈何桥打到咱们鬼府,我敌不过他,只能先将其稳住,现下他……”
苏灵耳中一阵炸响,在听到“陆清明”三个字时,心中登时风起云涌,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而后,一道身影在栏杆后闪出,定定地望了过来。
那人白衣盛雪,发带飞扬,左手垂立,右手持剑,鸾姿凤态,宛若姑射山中,步虚仙子,千金笔墨,难拓风骨。
他的眼眸泛着清浅的水光,毫不掩饰眼中的惊涛骇浪,虽未张口,可眼神中的相思却如滔滔江水,连绵不断。
苏灵当即断定,他能看见她,不是无目视物的神功,而是真真切切地在看着她!
云冢面色已有不悦,嘴角笑意一僵,微微偏头对高云汉道:“先退下。”
高云汉得令,赶紧带着几位忙得不亦乐乎的鬼差先行退下,院内瞬间静了下来,归于沉寂。
苏灵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却没说出什么话,日思夜想牵绊她的那人,终于站在面前,不仅如此,他变化甚大,且不说左臂生出,双目复明,单说那一身仙人之气,便足以令人惊骇,,若说他之前是仙风道骨,几欲飞升,此刻就是功德圆满,得道大成。
难道当真如她之前所想,九天神雷的天罚就是天劫,他已飞升成仙?
“苏灵。”陆修轻声唤她,一步步走来,清透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喑哑。
仿佛已经嗅到他身上的兰香,那一瞬间,苏灵只感觉全身的血液皆已凝固,脚下仿若千斤重担,不论往前走还是往后退都迈不动步子,直到云冢笑意盈盈地牵起她的手,轻轻握了握,这才稍稍回过神来。
她赶紧望向云冢,云冢对她笑了笑,示意她不必慌乱。
看见这一幕,陆修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眼前的两道红衣甚是刺目,苏灵那身甚至还是嫁衣的样式,两人执手相望,轻声耳语,登对极了,只是她那衣服又脏又破,一看就是受了很多苦,他的心中忽然生出气恼又慌张的情绪,本想问她怎么回事,出口却是:“受伤没有?”
苏灵的心立马就酸了,不仅心酸,鼻子也酸,强忍半晌才倒流回那些眼泪,心又狠了下来,之前寻找陆修的时候就暗暗发誓,再也不要理他,如今,也想那么做。
本来想问他当初为何不辞而别?这些日子去了何处?如何活了下来?为何身体上的损伤都复原了?是否已经渡劫飞升?
可眼下,她什么也不想问,心如铁石,坚硬无比,别过脸去不看他,冷声道:“没有受伤。”
然后再也不说一句话。
陆修轻轻叹了口气:“对不起,不辞而别,我会同你解释清楚。”
说罢,他对苏灵伸出手来,也许是他的声音太过温情,唤醒了苏灵内心深处的柔软,竟让她恍恍惚惚伸出右手,与陆修自然而然地牵在一处。
那一瞬间,她才忽然感到不对劲,她的左手还牵在云冢手里,右手又去牵陆修,眼下倒成了他们三人手牵手……
这还得了!
她赶紧同时撤回两只手,对云冢行了一礼:“大人,可否让我同陆天师单独聊聊。”
云冢看着她耳边微乱的发丝,抬手帮她轻轻捋到耳后,浅笑道:“好,我还要上值,你若想见我,随时用血祭叫我。”
他抬手时,衣袖随之下褪,恰好露出他腕间一圈淡红色的血祭痕迹,陆修看着那处,眉心已然蹙起。
云冢看了陆修一眼,颇为善解人意道:“陆公子,你先莫急,可否让苏灵先更衣再见客,斜阳楼最不缺宴客之所,有处亭台造景,仿的是人间景色,曲径通幽,很是不错,我和苏灵当年便是在那相识,不如请陆公子移步那处交谈。”
他这番话十足的暗涛汹涌,只是陆修无心同他争锋相对,微微颔首,云冢笑得春光灿烂,这才背手离去。
约莫两刻钟时辰,苏灵梳洗更衣完毕,到那处亭台时,陆修正背对她负手而立,她的心忽然刺拉拉地疼起来。
这些年见惯了生生死死,早已没太大感受,有些人昨日还一起谈天说地,第二日便已身首异处,她甚至不在意自己是死是活,过了今日没明日,亡命天涯惯了,对待生命仿若有种有生俱来的冷漠。
可她还是错了,去不老峰寻找陆修尸身的那夜,当真难熬。
虽然此刻他好端端地站在面前,可经历的那些肝肠寸断都不是假的,她尽力让自己从容一些,开口唤道:“陆天师。”
声音却是很冷漠。
陆修循声转过身来,四目相对,他眼中流露的喜悦和哀伤都很清晰。
苏灵已换了一身素白长衫,仿若月光流照在瘦弱的肌骨上,缥缈迷离,如梦似幻,好似谁都无法将她留住,发髻未梳,长发如瀑散落在肩,眸光冷淡,嘴角微抿,从未有过的清清冷冷。
冥界跟人间的时辰不同,按人间来算,自天雷那日之后,两人已足足半月未见,快步行至苏灵面前站定,陆修沉声道:“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我以为你死了。”苏灵的目光直直盯着他。
陆修沉声道:“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苏灵急道:“久等?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从孤鹜山找到法云山,还被人抓走冥亲,他们绑我的手,还掐我的脖子……”
“还有酆都地狱,你去过吗?又黑又冷,我泡在血池里差点就死了……”说到最后,声音已带了哭腔,她的确没想过要跟他诉苦,只是见到他便忍不住想哭,心里的委屈不吐不快,必须见到他同样悲伤难过心里才能好受一点。
她果然天生不是冷漠之人,心里的话永远藏不住。
陆修的心中忽然沉甸甸的,如有刀刺,但他哄女孩子的手段实在太过有限,只能凭着本能上前一步,虽然很唐突,还是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怀中,左手扣住她的后脑,让她整个人都陷入那个充满兰香的怀抱之中。
陆修不主动还好,一抱她苏灵气得更凶,奋力挣脱他的束缚:“不要碰我!”
哪知陆修的双臂越收越紧,丝毫不受她影响:“陆天师这样,于理不合!”
他几乎是贴着她的耳边,轻声道:“我不在乎。”
如此一听,苏灵更是一阵火气,她曾经若有一丁点的亲密举动,立即会被制止,如今他有违礼法,倒是不在乎了?
只想说点更令人生气的话气他,苏灵怒道:“酆都地狱中,是云冢大人救我,我又刺伤了他,他让我以身相许,我想也未尝不可。”
陆修语气温柔:“我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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