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生死共阵

宋知微离开须弥界的时候,意识是不清醒的,耳朵是嗡鸣不断的。

这位殿下,他惹不起。

但他躲得起。

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借走的神史,原封不动地送上无极天,交给了侍官姜早。

堆叠的书卷遮住视线,姜早托着书底缓慢前行,额角渗出一层薄汗。

令仪斜靠在廊下的檐柱上,嘴里啃着鲜嫩的瓜果,含糊不清地道:“你说,小宋大人追的哪位女仙,究竟是何方神圣?”

姜早艰难地从书堆里探出头:“这个我知道!是礼乐司新来的仙官,叫今菀,两月前才从凡界修炼飞升上来,列的仙君之位。”

令仪抽出一方绣帕,轻柔地擦拭着指缝,若有所思道:“还挺巧呢,都是玄晚司下的。”

隔得有些远,姜早没听清她的话,扬声问:“殿下,你说什么?”

“没事。”令仪微微摇头,朝他摆手,“等会儿把神史按年份分好,送我殿里。”

姜早回了句:“是。”

彻底搬完后,已是深夜。

明虚殿内燃着凝神的熏香,分类过的神史整齐地叠在案上。

借着幢幢烛光,令仪翻开最上层的书卷,目光落在记叙的小字上,与记忆中的景象逐渐重叠。

神史的记载异常详细,就连她在浮世境中的过往,也一笔不落地记着。

生于皇室,乃先帝嫡长女,一朝长公主,少年扶持幼帝登基,垂帘听政数载,擅权术、通兵法,双十之年便闻名朝野。

幼帝年岁渐长,与朝臣筹谋收权,长公主受封绥安,封绥安长公主,同年离京去往封地。

君权回归,而幼帝身无治国之才,听谗言、信奸臣,战乱频发,兵变在即,长公主入京勤王,诛杀乱党,受拥登基。

帝女即位,受万民朝拜。

功成名就,不日飞升,幻境随之消散,神史记载中断。

脑海中浮现零碎的片段,朦胧的身影一闪而过,模糊却又带着几分熟悉,似拂面而过的清风,抓不住也握不着。

令仪疲惫地揉着眉心,思绪有些乱。

香雾氤氲间,有人推开殿门,趋步走来,随之而来的,是浅淡的青竹气息。

敢如此堂而皇之进来的,只有一人。

面对闯入的不速之客,她神情依旧,并未觉得意外,只淡淡抬眼,稍显无奈地道:“帝君下次来,能不能先敲个门?”

谢清越在不远的地方坐下,语调懒散:“殿下在须弥界翻窗的时候,可曾提前知会过我?”

提到这茬,令仪便不说话了。

先前她去须弥界,从不挑时候,踹过门、翻过窗,只要心情不好,就会对谢清越大打出手,甚至他住的神宫,也被她拆过好几回。

话锋一转,她若无其事地问:“那帝君漏夜前来,所为何事?”

“托殿下的福,耳朵疼。”谢清越睨她一眼,声线微凉,“距离太远,怕是听不见殿下的话。”

明白了,这是来找她算账的。

令仪放下书册,眸中盛满笑意:“不喜欢吗?这个回礼。”

面对她的询问,谢清越不置可否,他眼睫半垂,神色不明地道:“我来,是想问你……”

他想问什么,令仪并不知道。

因为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阵晃动打断。

二人脸色皆是一变。

少顷,惊风扇从衣袖中飞出,直直地朝外飞去,令仪快步跟了上去。

出了无极天才看见,整个九重天被幽蓝的鬼火覆盖,正剧烈震动着。

有神君察觉到异样,飞快地布下结界,拼命抵御鬼火的攻击。

这是来自来自北荒深处的魂火,由无数魔物魂魄凝结而成,散发着浓重的阴煞之气,具有极致的破坏力。

惊风在空中飞速穿梭,驱散了聚集的魂火,但很快,它们又重新围了上来。

令仪打量着下面的动静,当即沉了脸:“好快的动作,你方才来的时候,都没发现吗?”

谢清越一剑斩灭袭来的鬼火,眼中墨色愈深:“没有,一点都没有。”

惊风仍在驱赶鬼火,无暇分身,令仪祭出许久不用的长剑,不顾身后的人,直接飞下三重天。

下方魂火肆意撞击着结界,直到下方出现微弱的裂缝,细小的火丝趁机钻入,附在结阵神君的身上。

难以承受的蚀骨之痛瞬间席卷全身,神君忍不住卸了力,往后退了几步。

结界出现一丝松动,外面的魂火伺机而待,好在又有几位神君赶来顶上,才未使结界被攻破。

云雾翻涌间,令仪手握长剑迎风而立,衣袂翻飞,她寒声质问:“镇守司何在!”

数十张符箓从宋知微指尖飞出,鬼火炸开后,他跪在令仪面前主动认罪:“是下官失职,前两日放跑一只妖兽,本想找机会捉回,却不想它逃至南北荒交界,动了殿下的封印。”

南北荒交界处,封印着名为贪恶的上古邪祟,与众生怨同源,它以邪意恶念为食,无法消灭,只能镇压。

二十万年前,令仪亲手封印贪恶,将其镇于蛮荒。

二十万年后,封印松动,贪恶附于妖兽之体,重杀九重天。

层层结界外,凶兽的嘶吼响彻云霄,庞大的身躯盘旋在高空,压下成片阴影。

婆娑的树影后有人影闪过,女子小心地躲藏着,松散的鬓发垂在脸颊边,眼眶通红,咬着下唇强忍泪意,后腰处隐约萦绕着青雾。

令仪神色复杂,望向宋知微的眼神中包含些许失望,最终化成一声叹息。

“大人呐。”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飞出结界外,四周的魂火蠢蠢欲动,试图攻击,却在靠近的刹那散为青烟。

纷乱之中,镇守司的神官们布下防守法阵,坐镇十二方位的主神官皆已到位,漫天金光穿透云层,照亮整个九重天。

谢清越借走天象司的水云琴,守在七重天上,将神力缓缓注入琴弦。

其实最合适的法器,不是水云琴,而是惊风扇,灵巧程度和速度都远胜水云琴。

奈何惊风是令仪的法器,对他的触碰十分排斥,只能用云水琴替代。

随着琴音响起,空中细雨飘蓬,寻常雨水浇不灭魂火,唯有西天幻境中的甘霖能够驱散阴邪,净化怨灵。

一时间魂火消散的消散,逃窜的逃窜,结界外只剩下无法净化的贪恶。

此次贪恶附身的,是只龙首蛇身的妖兽,拥有近神的妖力,在北荒也是纵横一方的存在。

而结界中的诸神心中却在隐隐期待,能够一睹帝姬封印邪祟的风姿。

只见令仪挽了个剑花,飞快移动身位,眨眼间招数多次变换,根本辨不清剑法,只能看见模糊的残影。

纤长的指尖捏出法诀,令仪勾唇一笑,抬手将法术轻飘飘地降下。

没有血腥的撕裂,妖兽在哀嚎中寸寸消散,化为细碎的尘埃,接着巨大的黑烟从兽体中钻出,四散而开,那是贪恶的部分邪念。

它被封印了太久,就算一时逃出来,也无法再回到鼎盛时期,只能找机会继续进食。

而令仪依旧白衣胜雪,从容不迫地收起剑,心想太久没打架,剑法还是有点生疏了。

一众旁观的神仙早已僵在原地,被那股无形的威压震到缄口无言,终于意识到自己和上古尊神的差距。

原来在绝对的神威面前,就算是邪祟附体的凶兽,也如蝼蚁般脆弱不堪。

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神祇,只是屈指轻弹,便足以让一切都灰飞烟灭。

静默中,令仪扬手撤去结界,神色自若道:“没事了,都回去吧。”

众神局促离开后,谢清越走到令仪面前,目光落在她手背的伤口上:“为何不召惊风?”

顺着他的视线,令仪才发现手背上正流着血,许是先前走神时被妖兽抓的。

方才她感应到惊风想要过去,可她没召惊风,而是让它守在原地。

“惊风不在,谁来防你?”她上前两步,嗓音里淬着恨意,“我令仪,绝不会在一个地方栽倒两次。”

“当年我封印贪恶,你借机布下生死阵,阵中七七四十九道禁制,皆为杀我而来。”

那日发生的事,令仪永生难忘。

二十万年前,她封印完贪恶,准备回无极天,却在转身之际看见了谢清越。

就在她思索他为何出现时,血红的光亮倏地占据她的视线,谢清越就站在阵法中,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

是生死阵。

双人入阵,一死一生。

非死不能破阵。

不惜以身入阵,也要杀她吗?

令仪稳住心神,环顾四周。

血色的雾气漂浮在空中,百丈阵法**下了四十九道禁制,层层叠叠,与密集的符咒相互纠缠。

下的全部是攻击类禁制,皆以杀伤重创为重心,只要其中一道禁制被破坏,其他的也会瞬间引爆,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神魂俱灭。

果然狠毒。

没人比谢清越更了解生死阵,毕竟他当年的飞升法阵,就是生死阵。

只是不知是何时布下的,竟让她毫无察觉。

几秒后,令仪催动神力,率先出手,惊风径直朝他咽喉刺去,锋利的扇边沿着肌肤擦过,溢出一串血珠。

惊风再次出击时,谢清越旋身避开,反手幻出长剑,以抵挡惊风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惊风!”

一声叱喝,折扇回到令仪手中,在和谢清越的交手中,她敏锐地察觉出不对。

长剑出鞘,却只挡不攻,并且他周身的神力居然异常紊乱,出招的速度也比平常慢上些许。

她笃定地开口:“你受伤了。”

“布阵的时候,试了下禁制。”谢清越轻笑道,“连自己的伤不了,还怎么杀你?”

“是吗?”

扇柄抵住他刺来的剑,令仪略显轻蔑道:“抱歉,活下来的,一定是我。”

谢清越执剑劈斩而下:“拭目以待。”

周围到处是禁制,令仪侧身寻找合适的方位,掌中的折扇微震,扇面上的景象反复变化,最终幻出一丛曼珠沙华。

她反手挥出惊风。

赤红的花朝着谢清越的方向盛开,堆叠的花瓣汇聚成花海。

甜腻的异香扑面而来,谢清越神色微滞,灵力的运转速度也慢了下来,他飞至半空,挥剑斩断地面的妖花。

花汁溅在剑尖,不过须臾,谢清越就感觉手中的剑似有千斤重,他皱了下眉,果断注力将剑端震断。

与此同时,令仪默无声息地压近,折扇开合间杀意尽现,致密的穿骨针顺着扇边飞出,直刺他的心口。

谢清越飞快去挡,却还是有一根刺进胸口,他趔趄几步,终于下定决心,抬手摧毁令仪身边的禁制。

反噬之力汹涌袭来,令仪虎口一麻,惊风扇跌落在地。

紧接着,谢清越压在她身上,将断剑刺进她的心头,身影摇摇欲坠。

有温热的液体溅在眼中,视野一片模糊,两人鲜血交融,已经分不出是谁的血。

指尖摸索着扇面,令仪强行抽出扇骨,颤抖地举起手,朝他的后心狠狠刺去。

谁生谁死,尚未有定论。

耳边传来他忍痛的闷哼,连咳了好几声后,他握着令仪心口的断剑,又往里送了几分。

活不了,那就同归于尽。

半空的符箓无风自动,纸面上的咒文泛起诡异的青光,伴随着“轰”的巨响,顶处的禁制被摧毁,剩下的禁制也逐一炸开。

一阵热浪袭来,符咒和禁制的碎片被火焰灼烧成粉末,禁制的反噬又急又猛,仿佛身体都要被撕成碎片。

耳膜被震得发麻,持续的耳鸣让令仪头晕目眩,漫天火光中,谢清越的面容愈发模糊。

半昏半醒间,令仪似乎听见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时而靠近,又时而很遥远。

意识开始涣散,令仪强撑着一口气,死死拽着他的衣领,满怀恨意道:“谢清越,你我之间,不死不休!”

温热的呼吸落在耳畔,谢清越与她呼吸交缠,毫不在意道:“求之不得。”

危难之际,阵法外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是明松雪,他破开法阵,然后当着她的面,一瞬白头。

他一把推开谢清越,背起她咬牙道:“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做的一切……”

后面的话令仪没听全,彻底晕死过去。

之后她和明松雪问及此时,他只故作高深,笑着说:“那日啊——”

“那日的事……”

谢清越陷入了沉默,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犹如迷雾被风吹散,令仪霎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冷笑道:“只恨没杀得了我是吗?”

她记起来了。

生死阵之后,她对谢清越的恨意达到了巅峰,他对她的杀意也从未遮掩。

是啊,谢清越是最希望她死的。

因为她的不设防,给了他可乘之机。

这样的人,不值得信任,他们之间,就如那日的生死阵,狭路相逢,不死不休。

令仪垂着眸,遮住眼底的情绪,与他擦肩而过:“帝君与其在这和我浪费时间,不如想想,如何保住小宋大人。”

“今日之事,他难辞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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