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先生,您,您莫要说这种笑话。”金老爷忍不住抬手,擦了把额头上渗出的冷汗。
祁默钧将他这般害怕的样子看在眼里,却只是把弄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温和无害地笑笑:“金老爷,祁某并无心说什么笑话。”
“还是尽快请尊先太太出来吧,”他说着目光落向了另一侧,看似要镇定些的金云绣,像是真心提议般,淡淡地开口:“对吧,金二小姐?”
金云绣被点到后,染着红色的指甲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面上却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听懂:“祁先生在说什么……大娘都去了那么久了,怎么能请出来。”
“这就要问问你了。”祁默钧说着,轻轻拍了两下安以琅的后背,稍低下头哄他道:“以琅,去把胡启送来的相片,拿出来给二小姐看看。”
“嗯嗯,好。”安以琅虽然也不太明白,大少爷怎么突然就针对起金二小姐,但还是轻快地起身,将相片取了出来,摆到了众人面前的桌上。
“这一张半相片,便是昨天在金大少爷房间里发现的。”
随着祁默钧的声音响起,安以琅低头看去,那张完整的相片上的金博韬与孙志贤,但黑衣老妇明显看向的是金博韬。
而另外半张——上面却只是会客厅与金博韬的半个身子。
“我询问过三楼的服务生,他们都能认出这是昨天晚饭后,金大少爷与孙先生回三楼的样子,也就是说相片应当就是那时候拍出来的。”祁默钧说着,目光看向金老爷与年轻的金太太:“若我所记不错,当时两位应当先在一楼用餐,后来才一同上的楼。”
“对,对,”金太太连忙点点头,急于撇清自己与事情的关系:“那时我一直陪着老爷,要是拍照的话,肯定就会被发现的呀!”
金云绣听到这里,哪里还会听不出祁默钧在说什么,咬牙反驳道:“我那时候因为大姐的事心情不好,去露台透气了,也是有人看到!”
“可拍照又用不了多久,就算有人看到你去露台,也证明不了什么吧。”安以琅这会也多少理清了些思绪,而且确实不再震惊于金家发生的任何事。
“那还有大嫂呢,”金云绣迅速想起李氏,“我猜她那个时候是去找祁先生您了,可就像这位安小少爷说的,拍照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拍了。”
“还有这张!”金云绣死死地按住那半张相片,这就是能证明她清白的铁证:“这可是在大哥房里拍的,我可没去过,那不是大嫂还有谁?”
“而且自从昨晚大哥出事后,她就没了踪影,肯定是畏罪潜逃了!”
她越说底气越足,可落在祁默钧的眼中,却像是跳梁小丑,满身都是可以随意戳破的谎话。
“拍照确实不需要多长的时间,但洗照片却需要。”祁默钧只用短短的一句话,便彻底打破了金云绣的假面。
安以琅回头看向他,看着他家大少爷缓缓地说道:“当然,这种事也不是你亲自做的。”
“你只是把胶卷给了酒店的服务生,请他在青洋坊中找一家又近又隐蔽的小照相馆,将相片洗出来后,再交到你的手上——这才是你昨晚姗姗来迟的原因。”
说完,胡启便带着一位服务生推门而入,向众人解释道:“昨晚大少爷便遣我去问了周围所有的照相馆,终于找到了给金二小姐洗相片的那家。”
“然后又根据老板的描述,找到了帮金二小姐洗相片的人。”
金云绣已经坐不住了,她当初之所以敢将洗照片的事托付给别人,就是因为知道凭他们金家人的本事,根本查不出服务生和照相馆的事。
可她却万万没有想到,李氏会去找到汇川饭店的老板祁默钧。等她在金老爷房中见到祁默钧时,她便隐隐知道,事情要不好了。
“剩下的还需要我说吗?”祁默钧的目光,又落箱被金云绣用手压着的那半张相片:“三楼,金家所包的几间客房,都是一模一样的。”
安以琅顿时就明白了大少爷的意思,他低头仔细看着相片上,“金博韬”露出的半个肩膀:“所以,这相片上的人,可能根本就不是金博韬。”
“只要有人,穿着跟他相似的衣服,就能拍出来!”
祁默钧赞许地看了一眼小家伙,忍不住又揉了揉他的头:“没错,以琅说得对。”
“金二小姐当真是思绪缜密,这一张应当就是特地早早准备好,用来逼金大少爷自己走出房门的。”
“真的是你?”金老爷眼神痛恨地看向自己的女儿,他猛地站起来,却觉得气血上头一阵晕眩,身边的金太太马上扶住了他。
“金老爷莫要动怒,仔细保重身体,不然如何见尊先太太呢。”祁默钧口中虽然这么说着,但实际全然并不在乎什么,转而继续催促金云绣:“二小姐,请吧。”
金云绣知道自己是穷途末路,无论再说什么,都无法瞒过眼前的这位祁先生。她染着红色指甲的手几次举起,几次又放下,最终还是发抖着取出了,藏在自己包里的一只精巧的机器。
“这是……相机?”安以琅虽然之前生活穷苦,但总归也见过几次拍照的相机,可那些机器无一不是方方正正的大脑袋,他从未见过如此小巧的。
“对,这就是相机,”祁默钧并没有惊讶什么,低声跟他解释道:“这是德人前几年才做出的新玩意,确实不多见。”
“就不知道,金二小姐从哪里弄来的了。”
“是,是大娘的,”金云绣逃脱无望,更心累地不想再说谎了:“当年大娘走后,我偷偷去她屋子里翻东西的时候,找到的。”
祁默钧稍一点头,即便金云绣不说,他对这相机的来历心中也已有数了:“那就请金二小姐,快些将先金太太请来吧。”
“别!”金老爷恐惧地想要阻拦,但已经来不及了,金云绣还是闭上了眼睛,按动了手中的相机。
那一刹那间,厚重的窗帘幽幽地垂落下来,将原本温暖的阳光阻隔在外,房间中陷入了昏暗。
尽管知道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但在这样的环境中,安以琅还是有些害怕,不由得又蹭到大少爷的身边,紧紧地挨着他。
祁默钧也安抚般揽住了小家伙的肩膀,在他耳边低语:“没事的,咱们只看着就行了。”
安以琅闻着他身上那淡淡的竹香,总算安下心来点点头。
而另一侧,金老爷害怕地蜷缩在座位上,他甚至已经连逃跑都不敢了,生怕只要自己一起身,就看到相片中,亡妻那张干枯**的脸。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金小少爷吓得哭起来,年轻的金太太也只能抱着儿子,一同默默掉泪。
房间中的光线越来越暗,没有任何人敢说话,只有金小少爷稚嫩的哭声,还在断续地响着。
就在这时,安以琅的目光几乎一颤,他看到就在金老爷身后的黑暗中,一双干枯苍白的手,慢慢伸了出来,围拢在金老爷的脖子上。
紧接着,便是那纯黑的衣裙,与可怖的面庞。
死去的老妇终于显出身形,无声地站在自己的丈夫身后,用死木而浑浊的眼睛看着他。
金老爷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绝望地看向祁默钧,张嘴比划着:“救我,救救我——”
可祁默钧却一动都不动,只是冷眼看着老妇的手,在金老爷的脖子上,一点点合拢深深地掐入到他的皮肉中。
这样恐怖的场景,让安以琅忍不住闭上眼睛,可当他再睁开时,却发现自己自己虽然还坐在大少爷的身旁,但眼前的景象却变了,就好像……好像是进入了黑白相片中。
那是一个冬天,年轻的金老爷裹着破旧的单衣,晕倒在一户人家的大门边。
“这应当就是他被赶出祁家后不久,”祁默钧适时地在一旁说道:“当时他带了些许财物北上,但很快就被骗光了。”
这时大门开了,一位小姐正要带着丫鬟出门,恰好看见了他,忙好心地叫人抬进去。
不用说,这位小姐就是金老爷的那位原配太太。
“我救了他后,他很快就从下人口中摸清了我家中的情况,”相片中的小姐忽然开口了,她站在金老爷的身边,声音却是老妇般的沙哑:“他装出一副老实可靠的模样,骗得了我一家的信任,然后……向父亲求娶我。”
“父亲起先不同意,可终究熬不住我哀求……而他,为了娶我不但答应入赘,甚至连自己的姓都跟我家改了。”
安以琅望着相片中的金老爷,看他不断向小姐的家人献殷勤,任劳任怨任打任骂,最终娶得美人归。
金老爷为了哄小姐高兴,赶着时髦带她去拍了两人的第一张合照,也就是从那时起,小姐开始对拍照感兴趣。
婚后几年,他们也当真生活得美满,小姐的父亲病逝后,放心地将家业都交给了金老爷,而金老爷也是借着这层关系,搭上了他口中的“贝勒爷”。
可突然有年初春,一个潦倒可怜的妇人,带着一双儿女找到了京中。
“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在老家云川,居然跟外头的女人,早就有了孩子!”小姐的声音尖锐起来,带着深深地怨恨。
“他求我,告诉我那不过是年轻时,犯下的错。”
小姐到底还是心软了,同意将那双儿女,也就是后来的金博韬与金云缨,留下来。但却不许他们的母亲入府,只给了她些银钱,让她离开。
“起先,我也想过好好教导这两个孩子,让他们叫我大娘,给他们准备好屋子,送他们读书。”
她真的想要接纳这两个孩子,还颇有仪式感地请人来家中,拍了张一家四口的合照。
但后来没多久小姐便怀孕了,可金博韬与金云缨在玩闹之中,却不小心将她推下了楼梯……
“我一直告诉自己那是意外,他们只是无意的。”
可真的是无意的吗?小姐久久无法打消她的疑心,常常忍不住暗暗地去听那兄妹二人的讲话,直到听到了她无法接受的真相。
她当即想要将两个孩子赶出去,可那时金老爷已经牢牢地把控住了小姐的家财,面对金老爷的刻意回护,小姐才发现自己竟然毫无办法。
她终于认清了眼前的男人,他分明就是一条没有良心的白眼狼,悄无声息地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都吸干占走!
也是从那时起,她开始重新过问家事,想办法凭借自己的身份,将属于她的东西攥回到手中。
这无疑是个漫长的过程,金老爷在此期间借口她无法生育,将更多的私生子女,抱回到家中。
小姐被刺激得性格越发阴晴不定,在重新把握住家财后,她逼着金云缨嫁给无能的孙志贤,让金博韬娶他厌恶的李氏,折磨着他们报复着他们。
就在她瞒着这些“家人”打算将遗产,都留给远房的侄儿时,却在银行中遇到了一个女人。
“她当时离我坐得近,我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小姐渐渐变为了老妇的模样,而年轻的金太太也被拉入到黑白色的画面中。
是的,那时候她已经是被金老爷养了多年的外室,银行中发生的事,也是她偷偷告诉给了金云缨,为的就是能够带着儿子正大光明地入家门。
于是就在金博韬成婚当晚,在所有人心怀鬼胎地算计下,那场血案就这样发生了……
老妇人站在金老爷的身后,年轻的金太太、金云绣、金家小少爷都已经昏死过去。
她松开了掐住金老爷脖子的手,从金云绣的身前,拿起了自己的相机:“这一家人啊,没有半点人性,眼里全是家财,心里全是算计。”
“云绣想偷我的首饰,却拿到了我的相机……就是在那时候,我选中了她,要她当我的临亡者,帮我报仇,事成之后我愿意将所有家产,都给她。”
“多可怕,多荒谬,对不对?”老妇人迈着僵硬的步子,在金家人后面走着,她可笑地抬头问向安以琅:“可是,她竟然同意了。”
安以琅哑口无言,他看过事情完整的真相后,只觉得金家人的血怕都是黑的,这要多么扭曲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祁默钧看着身旁的小家伙,召出些许触丝,似是安慰般缠住他的身体。然后才抬头,望着仍在来回踱步的老妇人,十分正式地询问道:“事到如今,你又打算如何?”
“金家仅存的三人,都在这里了,你可以选择继续复仇,杀掉他们然后彻底消散。”
“但我还有别的选择,不是吗?”老妇人撑着僵硬的身体,在祁默钧的对面坐了下来,她浑浊的眼睛不再像之前那样麻木。
“别的选择?”之前见过了偏执到死的赵清渱,安以琅本以为凭着老妇对金家人的痛恨,她一定会要了金老爷的命,可谁知她竟然要别的选择?
“可以。”祁默钧的轮椅之下,又渐渐凝起莹莹的光,转眼间便聚成了三颗连缀的星芒,照亮了原本昏暗的房间。
“你虽然杀了金云缨等人,但他们到底是罪有应得,且心中最重的执念所在,是你的丈夫。”
“如果此刻停手,放下执念,你仍有机会升入月城。”
厚重的窗帘在星光的照耀,化为了透明的薄纱,原本应是白日的天空却蒙上了缀着繁星的夜幕,满是船只的金月湾刹那间变得寂静而空荡,唯剩下那如明镜般的水面上,倒映着冰冷的月光。
“我被他这般,苦苦折磨了半辈子,如今却要用他的死,来结束我的一切。”老妇说道这里,摇了摇头,月光照在她干瘪的脸上,赐予了她生的希望。
“这样做,太不划算了——祁先生,我要去月城。”
安以琅睁大了双眼,看着老妇的身影在月光的朦胧中,褪去了死亡的沉重与绝望,重新变得年轻起来。
“你能放下,这自然是很好。”祁默钧在那三颗连缀的星芒中,取下了手中的白玉扳指,伸手优雅地将它抛向空中。
霎时间,那白玉扳指在安以琅的注视下,化作了无数的小星,它们漫漫撒撒地落在夜空中,凝聚成一条通往光路,直通往远方,那轮永恒的明月。
“去吧,去往你所想到之处。”
老妇笑着站起身来,但却没有直接走向那星路,而后向着祁默钧说道:“祁先生,我还想再求您一件事。”
“什么?”祁默钧淡淡地问道。
“不要告诉他们,我去了月城。”
就让他们在惶恐、猜忌、不知死亡何时到来的恐惧中,过完那肮脏的余生吧。
“可以。”祁默钧仿佛觉得这是件十分有趣的事,神情温和地笑了。
老妇也笑了起来,她终于安心地放下了所有,身姿轻盈地向着那漫漫星路飘去。明月就在她的前方,那会是没有仇恨、没有痛苦的极乐所在……
安以琅仰起头来,看着老妇人的身影,逐渐在月光中远去,她黑色的衣裙化作无数张黑白的相片,纷纷扬扬地从空中飘落而下。
他忍不住伸手,匆忙间接住了几张,低头看时不出意料的,全是她的生平过往。
有青春单纯的少女时期,有初嫁金老爷的幸福时光,有与金博韬金云缨曾经短暂的真心相处……
而安以琅的目光,却落到了最后一张上,那是看似最为寻常的情景,中年模样的她与金老爷站在京中热闹的街头,却不知出于什么,拍下了这张貌合神离的合影。
但安以琅所看的,却并不是相片中的他们,而是相片后熙熙攘攘的人群。那里恰恰路过了一辆人力车,车上的少年拥有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露出耀眼夺目的笑容,毫无顾虑地,肆意地享受着宠爱,倒向身后——年轻的祁默钧的怀抱中。
小安:今天又是准备吃自己醋的一天!
粗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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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华堂血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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