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只有两个一起来的下人,王桂英打发走他们,自己坐人力车去菜市场。
她很喜欢厨房,喜欢做饭,连带着也喜欢买菜。
这是她难得擅长的事,她在日复一日的烹饪里寻求秩序。
下午的市场并不热闹,冬日让烟火变得珍贵,行人的脚步在这里缓慢下来。
王桂英去肉铺买了新鲜牛骨,还有鸽子和土鸡,刘伯参老了,牙口不好,刘府日日缺不了给他炖汤的禽料。
张婶以后都不卖豆腐了,王桂英去另一家店子买了一小块儿,这家的豆腐太水,不经炖,但胜在够嫩。
刘家现在没必要养两个车夫,她辞了一个,另一个留在府上看家护院。她身上倒是不缺银钱,但路途不远,干脆提着肉菜一路走回去。
谁知才到府上,正撞上她的亲哥哥王俭。
“我的好妹妹。”
王俭抢着提她手上的东西,她也没拒绝,顺势都推给他。
“你怎么又来了?”
“你这话说的,来看你不成么?”
王桂英不理他,和看门的下人打了招呼进府。
王俭小跑着跟紧她,试探道:“二少爷的事,怎么样了?”
“喂!”
王桂英左右环看,四下无人,只有他们兄妹两个,于是狠狠瞪王俭一眼。
“和你说了多少遍?不许提这个。”
“是是是,”王俭努嘴,“你也太小心了。”
“给我送到厨房。”
“得令儿,小姑奶奶。”
王桂英去暖房,刘伯参才吃了药,一边咳嗽一边看报。
他带的老花镜,嫌不牢固,用根链子栓在耳朵上,镜框又经常打滑,于是习惯扶着眼镜腿,费劲地瞪眼睛看。
老太太坐在旁边剥橘子,老太太是个不管事的,一辈子就耗在宅院里头,芝麻小事知道的比谁都清楚,论起大事来,一问三不知。王桂英就算不刻意瞒着她,她也弄不清楚外头发生了什么。
“桂英!”
“爹。”
王桂英小跑过去,刘伯参的肌肉萎缩的厉害,王桂英将他上半身从床上抱起,调整个舒服的姿势。
刘伯参重新在枕头里窝好,埋怨道:“怎么出去这么长时间?”
“我买了牛骨,特意等新鲜的。”
“这些小事让下人去做,你是管事的人,安心在家里呆着。”
“是。”
“院子里打扫的丫头怎么少了?我门口的丫头也不在了。”
“我叫她们回去的,过冬了,叫她们回去看看父母。”
其实王桂英是把府上嘴巴不严的下人都打发走了,省的他们在刘伯参面前说三道四。刘家落败,府上少不了欺上媚下的主儿,不如把人手裁减了清静。
但刘伯参不知道这些事,他只知道短短几天内,自己生活水平严重下降,他十分不满,于是训斥管家不利的儿媳。
“哪有你这么当家的?府上男人不在,不能全由着你性子来。”
王桂英站在床边低头认错:“我错了,爹。”
“你就是嘴上应的快。”
刘伯参抖抖报纸,王桂英讨好道:“爹,我来念吧。”
“不用。”
王桂英尴尬地退回去站着,知道他还在生闷气,不安地绞着手绢。
王俭从厨房过来,在门外嚷了一嗓子就进屋。按理说他进门要下人通报,但他来的太勤,俨然成了半个主子,刘伯参干脆免了他的通传。
“老爷好,老爷这里可真暖和。”
“你好,你也好。”
老太太叫他在椅子上坐了,他瞧一眼罚站的王桂英,没多嘴,只一味和刘伯参说吉祥话。
“老爷,还是您这里舒服,今年打战物价贵的离奇,米价贵就算了,煤炭都卖到200文一斤了!要不是有您接济,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先饿死还是先冻死。”
“诶!乱讲话。”
“才没有呢,这世道真不叫我们老百姓过活了!好在老爷子你积德积福,肯定会长寿的。”
刘府客人少,难得来个逗刘伯参开心的人,刘伯参乐呵呵地听着,也不嫌他粗俗,全当是消遣解闷。
见他开心起来,王桂英才敢说话:“爹,我先去厨房了。”
“好,去吧。”
王桂英挑帘出去,外头风寒,她吹了吹手掌。
到厨房的路她闭着眼都能走,牛骨先早早焖上,大火熬开,转中火添柴烧着,这会子再处理其他配菜。家里人少,她一个人就能搞定,所以她干脆给崔婶也放了假。
砍菜切菜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流程,冬天的厨房暖洋洋的,王桂英手泡在井水里走神。
“我的好妹子,你也不嫌冰。”
王桂英回过神,将木盆里的菜捧出来,手上果然通红一片。
“我来我来。”
王俭自告奋勇要帮她切菜,被冷冷蔑了一眼。
“你会吗?”
“瞧不起你哥哥,是不是?”
王桂英不语,嫌弃地顶开他,麻利地把大白菜切碎。
王俭长叹了口气:“你瞧瞧你,给他们一家人当牛做马,还要受他们欺负。”
“别挑刺,”王桂英淡淡道,“有本事晚上别吃刘家的饭。”
王俭急了:“这怎么是刘家的饭?这分明是我妹妹辛辛苦苦煮出来的。”
王桂英用木瓢打开他,舀缸里的水,王俭尾巴似的坠在她后头。
“我的亲妹子,”王俭压低声音,“刘家都败落成这样儿了,你别犯死心眼,呆在这不会有好处。”
王桂英不理他,他却越说越来劲。
“世道不太平,哥哥带你往南边走,真打起战来,漳县这地界顶不住两天。”
“去南边干嘛?”
“做生意呀!南方人脑子聪明,会和外国人做生意,不像北方人,就知道守着皇帝老子死种地。”
王俭咂咂嘴,继续显摆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新词儿。
“刘家就是顽固派,守旧党!他们家大公子一跌跤,全家跟着起不来。我看你嫁的那个二公子,就是个样子货,中看不中用。对了,他还花心!啧啧啧,果然跟着洋人不学好。”
王桂英挺直身体,冷冷睨他:“你又吸大烟了?”
王俭一愣,挠挠脸上的胡茬:“没有,没有。”
到底是亲兄妹,有点什么事都瞒不过对方。他确实碰了烟,他实在忍不住了,才尝了一小口。可眼下王桂英是真的生气,他瑟瑟讨饶:“好妹妹,我就吸了一口,真的就一口。”
王桂英还是不理他,他急了,抽自己两个嘴巴。
他对自己一向舍得下重手,扇的干脆响亮。
“诶,你做什么!”
“我管不住这张破嘴,我打自个儿,你可不许再生我的气,伤了你自个儿的身子。你这一天天,受的气可够多了。”
王桂英叹了口气。
“服了你了。”
话是说的不情不愿,可她的语气已经软下来。
王俭讨好地帮她捏捏肩膀。
“哥哥是真的担心你累着。”
王桂英冷哼:“叫我种地的时候你怎么不担心?”
王俭尴尬道:“以前不是没办法嘛。”
王桂英甩开他,他又急了。
“你别死心眼了,刘家是帮衬咱们家很多,但也没白帮,你不也卖给他们当儿媳了吗?你现在手里握着的现钱和宝贝,都是你应得的!你就拿了和哥哥一起……”
“你老实点,”王桂英无奈,“谁家没有落难的时候?”
“是,可咱们俩又不是他们家的人,何必陪他们落难?”
王俭急的转圈,王桂英还是不为所动。
“你不会真当自己是刘家人了吧?”
王桂英手上动作一顿。
王俭难以置信。
“你可别犯傻,被那男人两句花言巧语就骗了。”
王桂英淡淡道:“骗了又怎么样?”
“你……”
“起码他骗我,我还高兴。你不也是在骗我,就是想从我这里偷钱吗。”
王俭抓耳挠腮,说不出话。
王桂英冷哼一声:“你别以为我真傻。”
“我没有这个意思……”
“刘家大哥马上回来了。”
“什么?”王桂英突然转了话题,王俭脑子一时跟不上,“这怎么可能?”
王俭努力思考着这其中的关联:“是不是二少爷和你说的?他自己还在牢里呢,你敢信他的话?”
王桂英瞪他,咬着牙缝低声道:“说了不许提坐牢的事儿,被老爷夫人听见怎么办?”
王俭熄了声响,啜啜道:“何必这么小心……”
王桂英叹气。
“我是没那个脑子,看不懂大事。但在军部做事的人,总比我聪明。赵副官既然敢见我,就证明刘家还没有垮;我今天去监狱,牢里的人对二少爷和我也是客客气气的,这说明他们也觉得刘家能翻过身来。”
“可谁知道是什么时候?”
“报纸上一天一个消息,指不定是哪天。”
王俭琢磨过味儿来,大喜道:“好妹妹,还是你聪明!”
王桂英翻了个白眼。
“离汤锅远点。”
“好,好。”
王俭沉浸在美梦里。
“等刘家翻过身来,咱们对他们家就是患难的交情,俗话说,糟糠之妻不下堂。以后在刘家,你这位子就坐稳了!”
王桂英愣了神,不知在想什么。
“好妹妹,”王俭欣喜地抓住她的手,“那咱们就再熬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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