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婉君·壹

文生,

你上封来信我已收到。家里这边一切都好,你不用太挂念。我阿妈常想你,前几天晒干菜的时候她坐在你买的那把小凳子上还不住的念叨着,说你手艺巧,还说十里八村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未必赶得上你。

哈哈,我说阿妈把你当成儿媳妇用了,阿妈回想起了自己的话一边乐着一边连连点头。

所以,日后你在外面再逢有人问起,不必遮掩,本尊都已承认,你又有何不敢呢。

对了,我按照你说的挖出了那罐陈酿,不知你当时怎么做的,盖子没封好,漏了许多泥土进去,已然是和果子混成一片,再不能吃了。

我可真要拿出来给阿妈看看,教她还回护着你。

不过你压在土里的酿造方法倒是有用的很,我按照你的方法做了,阿爹又分了一些,嚷着拿去做酒。你看这老头虽是年纪大了,却依然有着和小孩一样馋嘴的心呢。

我把你的信捡了些给阿爹阿妈读,听说你暂时得到了休息,都很高兴。就是阿妈还牵挂着你,不知道你在外面饮食如何。我前日进城买了不少新鲜药材,回来晒一晒,做成香包给你带着。你们行军必定艰苦,日子肯定不如你从前过得舒服。

这几天阿妈下不了地,只能是阿爹自己去田里照料。昨日我去送饭时,看阿爹坐在田埂上,锄头放在一边,戴着他那顶有些破旧的草帽,手里拎着个缺了口的小酒壶,一边喝一边看山那头快落的日头。

我想着阿爹或许是想到以前的小院子了,那时候我们一家经常在夏天傍晚拿着小马扎,摆上茶桌看看天边落日。你有句话说的很对,吃喝能顾上就已经很不错了,更别说什么玩玩闹闹。我们都已经成年不少,不像小羊还能依偎着父母吃奶。咱们都是落过难的,你临走前我爹和你在屋里喝酒说的话我也听到了一些,你不要多心,你知道我们家晚上有洗澡的习惯,得到院里打井水。你说你是“孑然一身”,其实哪能呢,你舅舅虽然走了,但还有我和阿爹阿妈。

我十五岁那年,刚在镇里的学堂由先生们带着行完及笄礼,还没来得及捧着新簪子回到家,半路就听到家里被豪绅带着家丁给抢了,我一进院子,就看到我爹拖着一条软弱无力的腿坐在我娘边上哭。那时候家里唯一剩的就是那座老房空屋了,我来大岭乡的时候,真觉得老天不公,对着这么一片荒恶土地,几乎是说不出话来。那时候爹腿脚也不便,押了地契再来这置办了间旧屋子带三亩田地,几乎没剩太多银钱。那时候都是荒年,吃不上饭的多得是,土地总比人命贵。除了日常生活,还得去镇里给他抓药,说是入不敷出,都比那时强些。

你看我,说起来这些就没完没了。我知道咱们两个都是苦命的,你们家本是个书香门第,伯父带着学生上街起义被杀,伯母宁死不屈将你从那些人手里抢了下来,到底还是爱惜你的。而我家以前还算是个小地主,没到多能耐的境地,可也没逃得开家破人亡的命运。

可见这世道并不是咱们说的算的,今天是个天横贵胄,不知明天就落到了哪个田地。咱们遭过难,知道不好受,你去参军,是为了更多人免遭此难。我从前跟着私塾先生读过几本圣贤书,有句话记得很深,说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1]话说完也就这么过去了,我不知道什么算个君子。你在他们来抓丁的时候敢站在黄柱前面,在国家危难时候你敢站出去,你就是个君子。不管那些夫子、圣人们怎么想,你在我心里就是个君子。

你在外面当大君子,我在家里当小娘子,咱们像不像那些戏本子里面的夫唱妇随呢。

你那边缺这个少那个的直接说,家里有的我都给你带过去些。大件带着不方便,银钱我给你夹在信皮里了,你拿出来的时候先在边上开个小角,这可是前几日去街上卖了好几斤豆角才换来的。

今年雨水多,收成也一定好。家里这三口人有吃有喝,多的你在外不必想,也不必挂着,如果你想不出来,那我就给你说,咱们现在要比之前还要吃得多,你再回来,锅里就盛着满满的香米饭等着呢。

写到这里,你是不是要嫌我啰嗦。反正咱们也见不着,你就是有一肚子牢骚也发不出来。你那边没有纸墨,我这里可多的很。既然你有货倒不出,我就多说说,想你在那边也没什么玩的东西,待着也是无聊,不如好好读读我的信,等你回来,我要检查这些话你是不是都倒背如流,信你是不是都随身揣着呢。

这些日子乡里也出了不少好事,想必你也知道,村头老马家的姑娘马上要出嫁了,你走的时候大伙到村口去送你,你不还收了她一瓶马油吗,现在人家要结婚了,你倒拍拍屁股走人了。这人情往来我倒是得帮你记着。

我也想好了,反正你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不如把蒙头的大红绸送过去,喜四样她家一定会备好,想也轮不到外人去送。可这红绸虽然只有一块,用的可是上好的料子,据说以前是江南织造府呈进宫里的,金贵的要死,胳膊长一块就要几块银元。好在咱们这穷的多、富的少,那掌柜的我也认识,就央着多给我割了一尺。

阿妈生病的这段时间,我倒真悟出来了,居家过日子真是样样紧凑、件件要钱。每次我上镇上,都能看到街边一列人,靠在马路牙子那敲着脏灰的碗唱鼠来宝,有个老乞丐我见他好几次了,是那一群里面顶油滑的。有几次我还看到他偷偷地吃鸡腿,就这么个人,我上次去城里的时候已经看不着了。路过棺材铺子,看他常带着的那个小袋子在里面拿着一贯铜钱跟老板哭呢。我也多事,没忍住看了看,谁知道这小油皮子看到我立马就拽着不撒手了,求我给他说说情。

那胖掌柜的你可能没见过,之前因为姓陈的那个手艺人做的不好,得罪了镇上的王老爷,自然是立刻就赶出去了。还有的说是要他的命,但是被这掌柜的保下来了。不过这些都是传言,但这事一过谁也不敢来他这干活,除了几个老人,剩下的都走了。这掌柜的原来是有规矩的,做棺材的不露头,现在也被逼着走到台前了。

我和他也不熟,毕竟谁没事也不进这丧气地儿。但那个小乞丐我倒见过几次,现在这年头,过了今天没明天,能见到同一副面孔几次已经不容易了。我一下子心软了,就没挣开他。

那掌柜的看我穿的立整,以为我跟他认识,就跟我说了来龙去脉,原是这老乞丐偷了哪家太太的金耳环,被巡警捉住,当场给乱棍打死了。平时警察局还管管街边的尸体,拖着拉到后山一块给埋了。但他犯这事,没人敢替他收尸,也就这小乞丐跟他时间久,不忍心自己这干爹的尸体在街上臭着。拿着平日讨来的钱跟掌柜的买副棺材。

我问那小孩,死的人多了,为啥不把他拉到后山,他非说老乞丐不是偷了东西,是被人栽赃陷害了。哎,也就是这孩子年纪小不经事,偷了就是偷了,你没伸手,东西还能跑你口袋不成。

那掌柜也说,这老乞丐不值一个棺材。现在这年头死的人多,一副榆木棺材快赶上戏班一副好头面了。要说以前大家还避讳点,现在后山那成了乱坟岗,还不是照样有猎户去打野鸡。

不过我看那孩子瘦得皮包骨头,小脸上都是混着泥土的泪痕,一个孩子就得过这种日子,也不知他父母看到了怎么想。

这结果不必说,我本来身上也没带那些银钱,跟这孩子不认不识的,哪能添钱给他买棺材呢。我带他出去买了碗面,他也不吃,就木怔怔地坐着,跟傻了一样。我看他再这么下去人就得靠干了。又哄他吃了饭就去买棺材。后来我拿着布店老板多切的那一尺布再加上头上的木簪子跟掌柜的好说歹说,总算是给了口薄棺材。那孩子高兴不少,我看他这回倒能比他那干爹再多活几年了。

说到底,人活着也不容易。对了,还没跟你说马慧英的去处呢,她爹倒给她找了户好人家,据说是镇里教书先生的儿子。我见过那小伙子,人长的精神,性格又好,不像他那爹,一身的迂腐气。马慧英也是个温婉贤惠的,两人也算是郎才女貌,凑到一起也好过日子。

本来还想再跟你多说点,但今天收的菜还得拿去集上卖,我就先写到这,你要外面不方便也不用总写信,家里有我,万事不用担心。方便了就来封信,等你回来了,咱们把马家的喜宴再吃回来。

注意身体。

祝婉君

癸亥夏柒月初壹

[1] 出自《论语义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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