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馆悬灯结彩,白日里,两盏大红灯笼飘在檐下,火苗微弱,犹如病兽的眼。
四名凶神恶煞的大兵守在门前,仿佛下一刻便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沈老爷子在头前迎客,他较之前似乎更加地老了,暮气沉沉,逢人道喜便咧一咧嘴,不知是哭还是笑。
远处一辆轿车驶来,鹿羡率先下了车,递至请帖。
沈安正哪里想到金烙会到,忙迎了两步:“金公子大驾,使寒舍蓬荜生辉,快快有情。”
后车门开了,金烙扶着祁遇下车。
沈安正瞧见祁遇,嘴角不自觉地耷拉下去,想来是不大欢迎,可金烙护在祁遇的身前,沈安正甚至连一句不高兴地话都不敢说,只讪讪道:“祁大少爷也来了。”
祁遇微微点头,不愿与沈安正再多攀谈,挽着金烙的手继续往前走。
沈安正却扬声叫住了他:“哦对了,你大伯方才也到了,祁家几位都在,你们进去了大抵便能遇着。”
祁遇闻言,挽着金烙的手臂垂下。
沈安正瞧见这一幕,心里一阵冷笑,在沈安正的眼里,什么鲁家大少爷祁家大少爷,都是蛇鼠一窝,以色事人。
如沈安正这般眼中无人的,往往也无力。
时至今日,沈安正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引狼入室,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追悔莫及,却无能为力啊。
吴家吴云白已能挑大梁,鲁世铃剑走偏锋抱了霍家的大腿,祁儒仁宝刀未老,至少再战二十年。
他却老了,老得不成样子,而他膝下唯有独女沈冰清——女儿再慧,也只是个女儿。
沈安正叹了一声,接过下一位宾客的请帖,习惯性的咧了咧嘴。
公馆的院落里摆了十九张八仙桌,有小厮引着,把熟识的人安排在一桌。
祁金二人随在小厮的身后,正走着,迎面撞见了祁儒仁。
“大伯,我……”
“逆子,你住嘴,”祁儒仁看向金烙,微微颔首,“虽未曾谋过面,但看阁下样貌气质不俗,想必就是金公子了吧。”
祁儒仁这么和气,是金烙没想到的,他点头:“祁先生,久仰。”
祁遇:“大伯,您不要怪我,更不要怪他,我们两个……我们两个……”
祁儒仁眉峰扬起,语气却和缓下来:“你找了个好去处,我能怪你什么,只盼你命再大些,次次都有人护着。”
祁儒仁回家之后,慧芳便把祁遇的事从头到尾细细讲述了一遍。
她一个妇道人家,祁府又还在大兵的监禁之中,她自是不能做主向金烙去要人,可她心里又担心金烙会对她心爱的侄子做什么坏事。
祁家的顶梁柱回来了,她以为大哥听后,会立刻将祁遇带回回来,没想到祁儒仁摇了摇头:“如你所说,那位金公子不惜涉险,到火车站前救走了阿遇。二人虽伤风败俗,不能为礼所容,可眼下的形势,回家未必就比留在金公子那处要安全,我再管不了那么多了。”
慧芳急道:“金烙这个人我倒有听说,比阴毒,更甚于荆楚楼的霍许怜,万一他救阿遇是别有用心,阿遇岂不是羊入虎口,这让我们怎么放心的下啊。”
“他若是别有用心,阿遇焉有命在?”祁儒仁道,“事到如今,也只有赌一把了。”
说是不管,祁儒仁还是暗暗派占亭到私宅看守,如有异动,立即将祁遇带出。
占亭回禀的信上只说,谈情听曲,上山赏风,卿卿我我。
祁儒仁越看越气,干脆便不让占亭报了。
今日在沈公馆这么一见,祁遇衣着光鲜,虽脸色挂着些没睡好的憔悴,总之不似受了苦。
至于那金公子,生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眼底却透着一股冷清,唯独望向那逆子时,才生出几分人间烟火的痴恋。
二人隔着些距离,可眼里的情,却是瞒不住的。
三人落座,祁遇坐在大伯和金烙的中间,压力甚大。
这张桌子上,除了他们三人,斜对面还坐着一位先生。
那先生不知在此坐了多久,面前的瓜子皮堆积如山,他仿佛知道些什么,看热闹似的总盯着他们三人看,被金烙不大友善的眼神冷住,便转过头侍女们打趣,偶尔也会和熟识的宾客碰个杯。
从别人的口中,祁遇听到了他的名字,他叫郑韩奇。
金烙一会儿为祁遇添茶,一会儿又给他拿蛋糕点心吃。
祁遇不想在众人——尤其当着大伯的面这般亲昵,只好找些话题同祁儒仁说。
“大伯,在巡捕房姓程的没为难您吧?”
祁儒仁脸色一凛:“小孩子,问这些事情做什么。”
“家中要事,您事事不与我说,只凭自己强撑着,倘若您下次又被什么李司令张司令什么司令的带走,我这个小孩子当如何?”祁遇撇了撇嘴,含了块桂花糕小声嘟囔,“况且我没问什么,您又紧张什么。”
祁儒仁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气道:“我看你是皮痒了!”
“听说程寿与日军勾结,妄图夺走祁家镇斋之宝山海藏兵图,祁先生宁折不弯,在狱中忍受数十道酷刑。程寿以祁家上下威逼,祁先生仍不为所动,不愧是纵横十里洋场半世纪的冷面君子,”金烙起身倒茶,“今日以茶代酒,敬您大义。”
祁儒仁亦起身:“大义不敢当,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交给咱们去守,就得好好守住了。都说商人唯利是求,祁儒仁是商人,更是中国人,一生只求‘问心无愧’,不怕粉身碎骨不怕家财散尽,只怕回头进了阎罗殿,无颜面见老祖宗。”
“问心无愧。”金烙笑了笑,点头道,“好一个问心无愧。”
祁遇却只听到酷刑二字,他脸色苍白,握住祁儒仁的手臂:“大伯,那姓程的王八蛋居然对您用刑了,数十道酷刑……我要……我要去杀了他!”
祁儒仁放下酒杯,沉声斥责:“我为何不与你说,不就是怕你莽撞行事出去给我闯祸么,真是没有半点长进。从前你只在外边乱玩,哪里管过家,恐怕连去咱们万宝斋的路都认不清,你这样,我怎么放心把偌大的祁家托付给你。”
大伯话虽严厉,皆是实言,祁遇咬唇不语。
见祁遇垂头丧气,祁儒仁放轻了声音:“你当是在家中,你想怎样便怎样,于你而言,出了祁家的门,才是真正的十里洋场。”
八仙桌下,伸过来的手掌盖住了祁遇捏紧的拳头,见他没有抗拒,便紧紧地包裹住。
祁遇转头看向金烙,映入眼帘的是肯定的笑容。
金烙说道:“在祁先生眼中,哥哥竟是这般不堪,可在我的眼中,贵斋珍宝万千,又哪里抵得上哥哥珍贵。我这一生,只想守住哥哥这一件珍宝。”
十指连心的一刻,祁遇感受到了金烙的心跳,是为自己而跳的。
他脸颊一热,碍于众人的面,只低声道:“你别胡说,我哪里是什么宝贝。”
金烙随之压低了声音:“那些人不识货,我是个识货的,哥哥信我。”
祁遇被他哄得脸红心跳。
祁儒仁终是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咳嗽了两声。
祁遇忙坐直了身体,但桌子底下交缠的手却不曾松开。
对面响起了声音,郑韩奇道:“祁先生,我也敬您。”
祁儒仁不曾见过郑韩奇,疑惑间,又有一人落座。
正是吴云飞,他单手拦住了郑韩奇敬酒的手臂,说道:“郑先生怕是敬错人了吧。”
郑韩奇眼睛一眯,坐了下来:“吴先生何出此言呢?”
吴云飞:“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祁家伯父走的是康庄大道,你郑韩奇走的却是阴沟小路,阴沟里的细流岂能与汪洋大海汇聚,这杯酒,不如改敬金公子才是。”
“走在阴沟里,就不配仰望星空么。”郑韩奇一笑,熟稔的语气对金烙说,“阿烙,吴先生说我当敬你一杯,我敬你,你喝不喝?”
金烙淡淡道:“酒,我忌了的,茶,勉强一饮,你肯陪我喝茶么?”
郑韩奇脸色一滞,僵持之际,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金公子的这杯茶,我可喝否?”说完便笑了,仍是温温柔柔的,犹如空谷幽兰,淡淡地散发着它独特的清香。
祁遇叫道:“阿姐!姐夫!”
祁兰一笑,挨着父亲坐下,吴云白挨着她坐下。添了吴家的人,桌上一下子便近满了。
祁兰冲祁遇点头。
吴云白为妻子添茶,祁兰捧着茶杯道:“虽是初次见面,却常听阿遇提起你,金公子,我们阿遇劳烦你照料了。”
祁儒仁脱口问祁遇:“你同你阿姐说过?”
压力施加到祁遇身上,祁遇苦笑:“我发誓未曾指名道姓,阿姐聪慧,凭空猜想也未可知。”
金烙微笑:“既是姐姐,自当喝得。”
这边说着,吴云飞与郑韩奇已唇枪舌战完一轮了。
瞧他们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定然先前已有过交集,祁遇心中好奇,只是不方便问。
他不曾听说过郑韩奇,想来能与吴云飞论理的人,即便不是人杰,也是位挺出息的鬼才。
祁遇望着姐姐,忽道:“姐夫,你这几日给姐姐吃了什么好东西,她怎的胖这么多。”
“什么胖了,我……”祁兰半倚在吴云白的怀中,一脸妇人的娇羞,“我怀了。”
祁遇笑道:“原来这就是冰清说的关于你的喜事,还真是天大的喜事。姐姐,我真为你开心,也就是说,我马上是马上做舅舅的人了。”
提起金兰姐妹,祁兰神色一暗:“今天是冰清的婚礼,我却不能做她的伴娘了。”
祁儒仁道:“冰清是个好孩子,只可惜……算了,不提了。”
在座的诸人深知祁儒仁在遗憾些什么,祁沈两家当年可是差一点就成了亲家。
物是人非,现下提这个俨然不合时宜,所以谁都没接这个话茬,就连争吵不休的郑吴两人都安静了下来。
金烙轻敲银筷,目视着前方:“姻缘天注定,程司令偏要强求,恐怕也不会落得个好下场。”
就在这银筷清而脆的敲击声中,沈老扶着新娘子的手,父女俩肩并肩缓缓地走在棉纱红毯上。
沈冰清穿着一身洁白的纱裙,头发拢在脑后,鬓边插满了鲜花,她一一向宾客微笑示意,可祁遇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快活。
身为新郎的程司令,却来迟了。
沈冰清神色如常,沈安正受到了怠慢,心里怀着不满。
忽地,两排大兵正步进门,程寿最后一个从门外迈步而入,雄赳赳气昂昂,大步走过来,从老丈人手里夺过新娘子的手。
程寿道:“我晓得你美,不晓得你竟这样美,尤其是这鬓上的鲜花,娇艳欲滴的,衬得你更美了。”
沈冰清淡笑道:“鬓角的花儿再美,也是一具尸体。”
程寿嘴角一歪,忍住了当场抽这个女人一巴掌的冲动,来日方长,往后有她受的。
马上就要接新娘入喜轿,在此之前,新郎新娘应先致辞,再向宾客们挨个儿敬酒。
程寿挥了挥手,把众人的注意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我讲两句。”
吴云飞冷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郑韩奇难得赞同地点点头。
隔了老远,这些微词程寿听不到,程寿道:“今天是我程某人大喜的日子,在东北我纳了仨姨太太,都是些腌臜货,没有一个顶得上沈小姐温柔漂亮,哈哈不说那些没用的了,总而言之,我和沈小姐成亲,那么从此以后沈家的事就是我程某人的事,初来乍到,承蒙诸位朋友照顾,先敬大家一杯,往后咱们就都是朋友。”
众人纷纷举杯。
郑韩奇低笑:“沈家是有多不济,宝贝女儿送给人家当四姨太太。程寿哪里是和沈小姐接亲,分明就想褫夺沈家的家产,我也是奇了怪,一个喊打喊杀的强盗怎么实施起了联姻政策。”
吴云白道:“程司令再凶悍,这儿不是东北,不是他的地盘。”
祁儒仁点头:“云白说到点子上了。”
金烙捏着茶杯子,说道:“程寿这条疯狗,最先盯上的其实不是沈家,毕竟论实力,上海当属祁家,所以有一点我也很奇怪,这条疯狗怎么在吞食猎物时,竟有了一丝丝理智,叼起来又放下去,祁先生可否解惑?”
祁儒仁沉默了一瞬,道:“金公子是聪明人,再疯的狗,也不能咬主人,除非是主人作怪,命狗咬他。”
金烙道:“如祁先生所说,狗奴而已无足轻重,只是打狗先得杀主人,祁先生觉得,这主人当杀不当杀?”
祁儒仁沉声道:“国之大逆,不可不除,主人当杀。”
国之大逆不可不除出自左传,“子从弑君之贼,国之大逆,不可不除”,下一句便是“故曰大义灭亲”。
郑韩奇听后会心一笑。
吴家三人云里雾里,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祁遇却心事重重的,坐在那儿看着好是惆怅。
“小姑她……”
祁遇正要说出口,新婚夫妇走到他们面前敬酒,祁遇只好把话茬吞下,起身回礼。
程寿大嘴咧到了天上,他揽着新娘子白润的肩膀,一一敬了:“祁先生,以后在上海,咱们两家还多有生意往来,原先我程某有处事不周之处,您老人家见谅。吴先生,我也恭喜你,马上就要喜得麟儿了。这位是……噢原来是郑先生,你不记得了,咱们还做和生意,你的货很不错,大佐先生非常满意,来来喝!”
一圈轮下去,大有化干戈为玉帛之意。
程寿见金烙端得是茶杯,便要换了茶来敬他:“金公子肯来,是程某人莫大的荣幸,我敬您。”茶杯没怎么端稳,手还是颤着的。
金烙没理程寿,只是对祁遇说道:“哥哥,听到疯狗叫了么?”
祁遇讥讽道:“我只瞧见了一只哈巴狗。”
众人一听,心里一阵畅快。
金烙不动声色,接过程寿奉来的茶,泼洒在地。
程寿有些怕他,可是当着这么多人面被如此羞辱,还是有些按捺不住的愤怒,就要发作时,这张八仙桌最后一位客人到了。
男子三十上下,典型的亚洲面孔,一身淡绿色的军衣,胸前挂满勋章,操着一口蹩脚的中文说:“程先生,你好不礼貌,这样劣等的茶怎么配敬金公子。”
程寿一脸喜色:“大佐先生,您来了。”
这位日本人一来,全场鸦雀无声,一束束目光定在不速之客的身上,半响后,议论纷纷。
小小的沈公馆,真好似一口欲沸不沸的锅,咕嘟嘟冒着雪白的泡沫。
程寿郑重其事地介绍:“这位便是日统驻沪的大帅特助,大佐介郎先生,欢迎大佐先生光临。”
程寿美滋滋地拍着巴掌,气氛却冷得凝冰。
听到了大佐的身份,人们甚至不笑了,尤其是祁儒仁,两道横眉直立,怒气喷薄欲出。
一向爱玩笑的郑韩奇,也目光冷漠地打量着他曾经的生意伙伴。
祁儒仁站起身,睨视程寿:“程司令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咳咳,还是祁先生想的周到,”程寿挺起胸脯,“不过又有什么可解释的呢,日统的光辉照耀十里洋场,是定势啊。你们都是上海滩的大商贾,应当最清楚其中利害,我们是朋友,我才把大佐先生请来,有什么好处,咱们大伙一块瓜分。”
祁儒仁当场摔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吴家兄弟依次摔杯,若不是祁兰在旁边拦着,祁遇真想把杯子摔在那道貌岸然的混蛋脸上。
大佐介郎一脸困惑:“程司令,祁先生在说什么,摔杯是你们中国人的礼仪么?为什么他看上去很生气呢?”
程寿忙安抚大佐,可他不会说日语,旁边军助连忙跳出来对大佐说:“对对,我们中国是礼仪之邦,摔杯子,礼仪,礼仪。”
程寿把脸一沉:“祁先生,之前所受牢狱之灾还没受够么,我当你觉得我面子小,不肯让步,如今我把大佐先生都请来了,大佐先生可代表日统大帅,你若惹怒了大帅,谁都救不了你。别说你祁家有炮火,马上,整个上海滩都是日统的了,看看你能怎么办!”
祁儒仁牙齿咬得咯咯响:“好啊程寿,我道是谁给你撑腰,让你有胆子来上海滩撒野,原来你竟然投靠了鬼子!可算我今天来了,识清了你这条疯狗的真面目,好啊——好一个狗仗狗势,你家主子只教你撒野,没教你何为忠何为义么!”
“嗨你这个老东西,说话就说话,指桑骂槐的——”
程寿哆嗦着从袖子里掏出手枪,指着祁儒仁,恶狠狠道,“谁有异议,我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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