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一台车坐四个人回去其实刚刚好,但上车前张定坤又打发赵武坐黄包车,“你先回公寓,让厨房烧热水,我等会回来要痛痛快快的洗个澡。这阵子真是沤坏了。”

于是袁闵礼开车,张定坤和方绍伦坐在后车厢。他掀开斗篷,往衣领腋下嗅了嗅,却又往方绍伦的方向靠了靠。

原本不想当着闵礼的面下他面子,但他一再移动,方绍伦忍无可忍,打着绷带的右手掌挥了挥,“你都知道臭了,赶紧的,坐过去点。”

其实没什么气味,但这人属狗皮的,有膏药属性,方绍伦就坡赶狗。

结果反倒被张定坤趁机捉住手掌,“别动,别动,大少爷,你这手最近都不能碰水,就阿良一个只怕照顾不周,不如搬去我那里吧。”

方绍伦斜他一眼,“你哪里?和平?礼查?”比美东饭店更阔气、更能摆谱的也就那两家了。

张定坤在方绍伦面前一向不作伪,显出一脸得意的神情来,“酒店搬来搬去的有什么意思?前两年,美国的一个传教士在复兴中路建了一幢顶排场的公寓楼,我买了一层,弄的西式装修,大少爷保准喜欢。回头到饭店,让袁敬上去给你拿行李?”

“哟,张三爷置办产业不说,手面还挺大,一买买一层?果然今非昔比。”方绍伦忍不住要刺一刺他,故意“啧啧”感慨着。

可张三皮太厚,非但刺不到,反引来一番慷慨陈词,“都是托老爷子的洪福,张三是无根飘萍,哪里快活就往哪里托身。这不是想着咱们西南的人到沪城来也多个落脚地嘛,怎么样?大少爷先去审核审核?”

方家在沪城有不少铺面,但不曾置房产,方学群一向以月城为根基,家族观念极重,方绍伦到沪城来都只能住饭店。

张定坤当袁闵礼不存在一般,言语轻浮,一双眼睛不断在他面上、身上梭巡。

“不必。”方绍伦恼怒的瞪他一眼,“我们不日就要返回月城,搬来搬去反倒麻烦,三爷的好意心领了。”

张定坤还不肯罢休,满脸热切,“我不过盘桓一两日也要回去向老爷子复命,到时候一块走岂不便宜……”

美东饭店已然在望,下了车,方绍伦让袁闵礼先上去,“你去休息,我跟张三……爷还有几句话要说。”

此时晨曦已微明,正适合打开天窗说亮话。寒风扫荡着街角的落叶,早餐店下铺板的“怦怦”声此起彼伏。

袁闵礼看了方绍伦一眼,欲言又止的,到底还是先上去了。

张定坤极不满意他临走时的神情,冲背影冷冷睨了一眼,转头朝方绍伦道,“你看看你这手伤的!这袁敬也是无用得很,都不知道护着你。”

方绍伦总觉得张三的脑回路有些不同常人,诧异道,“我为什么要他护着?我好歹还念了三年士官学校,该我护着他才是。”

他不明白他在张定坤的心目中是高高在上的,谁都该护着他、敬着他。

张定坤听他说要护着袁闵礼,更是不高兴,皱眉撇嘴,“你充什么英雄呢?自个都护不好!三个英国水鬼就将你搞得这样狼狈!”

在医院里,张定坤百般打探,方绍伦大概的说了一下事情的原委。

听他出言贬低,方大少爷顿时忘了是要“说亮话”,忿忿的甩手,“什么叫充英雄?他们仨手上可有家伙哩,我和闵礼赤手空拳……”

“哟,还委屈呐?”张定坤拉开车门,“上车吧!”

“去哪?”方绍伦不明所以。

张定坤钻进驾驶室,探头出来道,“不去看看扫尾扫干净没有?”

方绍伦其实也记挂着这事,当时他俩跟那三个醉鬼一通混战,把那仨砸晕了事,情况紧急,下手哪管轻重?也不知道有没有闹出人命来。

他上了车,嘟囔道,“闵礼在的时候你又不说这事。”

“用得着他?”张定坤一脸不屑,将车子打着火,一溜烟的按着方绍伦说的位置开了过去。

清晨的小巷口空无一人,方绍伦来回辨认了几遭,是这个地没错,但地上毫无踪迹。

张定坤跟他一块下车瞅了瞅,在巷子中间发现了一点墙壁上残留的血迹,还有个弹壳印记。

当时那施虐的英国士兵拔枪射击,子弹擦过方绍伦手背,弹射到墙上。

“估计是清醒过来,走人了。走,此地不宜久留。”张定坤推着他上了车,一路教训,“下次这种事做干净点,万一这几个水鬼记得你,哪天在街上认出来,你没提防就着了他们的道。”

“什么叫做干净点?”

张定坤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又续道,“往黄浦江里一丢,神不知鬼不觉。”

方绍伦愣住,“强|奸未遂,罪不至死吧?!”

“方大善人你还讲这个?!”张定坤冷笑,“这些洋鬼子在咱们地界上干了多少坏事?还用得着跟他们讲客气?!那小姑娘要不是碰上你们,被祸害死都不一定!”

他突然瞄了自己双腿之间一眼,“据说洋人那玩意儿都跟我长得差不多,多遭罪呐!”

他用那种“你清楚”的眼神瞄了方绍伦一眼,大少爷恨不得劈死他!

张定坤还在喋喋不休,“就你这心慈手软的还想去投军?趁早的麻溜的搁家里头!好多着哩!”

方绍伦气结,却又不得不承认张定坤这话有那么点道理,非常时期行非常手段,仁慈也要看对什么人。他一心想要投军,何尝不是因为亲眼所见神州大地外獠猖獗奸佞横行呢?

张定坤瞄见他面色不愉,又转过头来哄,“我知道你向来心软,都是跟着你的人不顶事。”这人时刻不忘踩袁闵礼两脚。

车开到美东饭店门口,他闹着要去帮他拿行礼,“上我那住两天吧,我亲自伺候你,保管把你伺候得服服帖帖。怎么样?”

他原本就是贴身伺候大少爷的人,想让他住得舒坦些,又觉得长柳书寓一晤,二人亲密至此,关系应较以往不同才是。

但方绍伦显然不作此想。

看着他略显雀跃的眉眼,他记起要打开天窗说的亮话来,摆手示意他不必下车,低声道,“张三,你把车熄火,我有话跟你说。”

张定坤一听他的声气,就知道没好话,把车熄了火,懒洋洋往椅背上一躺,“大少爷有什么训示?请讲。”

方绍伦轻咳一声,“张三,你别白费心思了昂。这次,我爹让我来沪城,是准备结亲的。你年纪也不小了,比我还大几岁哩,很该找个合适的姑娘了。往后彼此都放尊重些,没得让人看笑话。你懂我的意思了?”

他漆黑的眸子睨了他一眼,惊鸿一瞥,却比天上即将落幕的星子还要闪亮些。

张定坤“哼哼”笑了两声,从烟盒子里抽出一根烟来,叼到嘴里,漫不经心道,“我什么心思你又知道了?”

唇嘴勾起一抹淡笑,乜他一眼,“结亲?这事你就不要想了,我张三把话放这,你跟谁家的姑娘也成不了。”他是漫不经心却又无比笃定的口气。

“你他妈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方绍伦有些气恼,却又觉得动怒就落了下风,勉力平息了怒火,淡声道,“你盯着我祸害干什么,爷不好这口,戏园子里头多有爱这事的,便是长三堂子也有小倌馆,多的是知情识趣体意人儿,您尽管闹腾去。”

他郑重其事的发出警告,“这是我最后一次知会你,若再有之前那种行径……挨骂挨打挨枪子可别怪没人跟你打招呼!”

张三向来脸皮厚,如今越发的不要脸面了,当着袁闵礼的面就敢窝三调四、动手动脚,他是得跟他掰扯清楚了。

张定坤浑然不将他的恐吓放在眼里,仍是一副调笑的口吻,“哟,戏园子小倌馆都知道了?到底是留洋回来涨见识了!唉……”

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倒不是没去瞧过,可瞧来瞧去,硬是没有一个能跟大少爷比的,连提鞋都不配!你说这细面馒头吃惯了,哪里还咽的下粗糠麸子?”

方绍伦语结,“你你……哪里就吃惯了?”

他生怕他真说出那些怎么吃在哪里吃的事来,反正他的警告已经送达,往后也会持身自重,赶紧转了话题,“总之你理会得就行了!我再跟你说说闵礼的事,你比他大几岁呐就袁敬来袁敬去的?你心里也清楚,不是他非得跟在你身边碍眼,往后少使唤磋磨人……”

他一提袁闵礼,张三笑嘻嘻的神情便收起来了,冷声道,“大少爷,您要说这事,张某可就不得不问一句了,”他长眉挑了挑,“您是以什么身份来跟我说这话呢?若说公司里头的职位,大少爷不比我高一级。若论身份尊卑,张某如今也不是大少爷的仆婢。除非……”

他凑近了些,在他耳边低声道,“除非是我的房里人,这么耳提面命的,情深火热间色令智昏,指不定我也就听了……”

方绍伦愣住,说不通就不用废话了,抬脚走人,右手去推车门,浑然忘了手上还捆着纱布。

张定坤眼疾手快,横身过来帮他把车门推开了一道缝,冷风灌进来,他却抵着那门,不肯松手。

半个身子靠在车架上,与方绍伦胸膛之间不过一拳之隔,二人呼吸相闻,彼此都是一怔,张定坤身上那种烟草的气息瞬间就弥漫开来。

方绍伦只觉得心跳莫名有些激烈,他不让开,他就出不去,不由得羞恼道,“你干什么?起开!”

张定坤并未趁机靠近他,却伸手捂了一下腹部,垂下眼帘,低声道,“绍伦,我这次真的差点没命。弹片滑过这里,我当时以为中枪了,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抬起一双狼眸凝视着方绍伦,跟要把他吸进眼底似的,“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也有那么一点伤心难过呢?”

他见好就收,说完这一句,移开了身体。

方绍伦不怕他耍横,这么柔情缱绻的却有些招架不住,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推开车门,“噔噔噔”的跑掉了。

饭店二楼窗帘后,一道窥探的目光随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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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绍伦一直睡到午后两三点才起床,年轻就是好,打了一架,又受伤又熬夜,饱饱的睡上一觉,就精神满满了。

吃了一碗鸡丝小面,又吩咐阿良帮他倒洗澡水,他整个右手掌都包扎了,不好沾水,只能浴桶里泡一泡,让阿良帮他擦了擦肩背。

袁闵礼要抢这活计,方绍伦不肯,“我在东瀛也不让阿良帮我干这些,这是没法子,哪能还让你伺候。”

他劝不动张定坤,转而安慰袁闵礼,“张三这人就爱耍威风摆排场,亏得你脾气好不跟他计较。年后等棉纱厂建起来,你就不必再跟着他东奔西跑了。”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这个语气虽是帮着袁闵礼说话,实则对张定坤也有一丝有别于常人的亲昵。

袁闵礼眸光暗了暗,浅笑道,“我倒愿意跟着三爷跑哩,多少涨些见识。至于使唤,无非是些跑腿的杂事,也没什么。人到今天这位置也不容易,还不许人抖抖派头了?那好比锦衣夜行,千丈高的功勋也打了折扣不是。”

“你这个促狭鬼。”方绍伦听出他语气里的讽刺,系紧睡袍带子,笑着摇摇头,“昨天那位沈姑娘怎么样了?”

“家去了,颖琳送了两件衣裳给她,又给她付了黄包车费。”袁闵礼比他起得早些,早安排妥帖了。

“我四处转了转,没听到什么风声,那几个水鬼大概也自知理亏,没什么职级,想来翻不起什么风浪。沈小姐说他们喝醉了脸盲得很,就跟我们看外国人都长得差不多一样。何况也不是冲着她去的,无非运气不好碰上了,往后她会小心些。”

方绍伦叹口气,“那就好。”

舞小姐几乎个个都身世堪怜,对华国女性来说,若有得选,谁愿意这般抛头露面,任人揩油呢?像白慧玲那种毕竟是少数。

世道如此,他也无可奈何。

阿良“噔噔噔”的跑上楼梯,手里拿着封拜帖,“大少爷,约你去跑马哩。”阿良认字不多,但跑马等简单的字还是识得的。

方绍伦接过来一看,果然是郭三公子约他去郊外跑马,他如今伤了右手,哪里勒得了缰绳?只好挂个电话去郭公馆。

郭冠邦听他说伤了手,连连惋惜,“能结识绍伦兄这般人物,正想多亲近亲近,如何就伤到手了?”

方绍伦当然不能说实话,“剃须刀忘了收起来,泡完澡地滑,正好磕到了。不能陪冠邦兄畅快一游也是憾事,家下事多明日就要返程,只好等下次冠邦兄来月城,再尽地主之谊了。”

“别别,”郭冠邦在电话中热切的邀约,“绍伦难得来一次沪城,就这么带伤而返,郭某怎么过意得去。正好北边来的言家班在静安寺路唱堂会,今晚有夜戏,言班主亲自唱《贵妃醉酒》和《三娘教子》,跑马便不去了,请绍伦兄吃饭看戏如何?还请千万赏脸。”

方绍伦再三推辞,郭冠邦言辞恳切,实在推脱不得,再加上言班主这两出戏是有名的叫好叫座,他也有点心痒痒。

于是应下来道,“我这伤的右手,吃饭多有不便,倒是看戏还不碍事。”

郭冠邦便约了七点钟来接他。只是从头到尾,只字未提让袁闵礼作陪。

方绍伦倒也不是完全不懂得这人情世故,郭冠邦不主动邀约,就算方绍伦提了,他再请,袁闵礼也会觉得没面子。

他放下话筒有些愀然不乐。袁家如日中天之时,哪家宴请会落下袁家公子呢?如今家道中落,便要受此薄待,这人情世故懂了也没什么意思。

袁闵礼十分了解他,反过来劝慰,“言家班的旦角雍容但唱腔不如四喜班的华丽,我听过好几场了。你去听听,看我说错没有?魏家两位小姐要跟我们一块回月城,我还得打点一下票务,且有的是事呢。”

方绍伦向魏司令提了邀请两位小姐去月城做客的事,得到首肯后,再由方颖琳出面邀请两位小姐,沪城这些千金们每日都是些旧消遣,很愿意到新地方去找找乐子,于是定下了明日一同出发回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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