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不认识?化成灰老子也认得你!方绍伦一触到他的目光和那抹笑容就来气,皱眉点了点头。

张定坤脸上的笑意却愈发真切起来,一双眼睛更是肆无忌惮的在他周身上下打量,“大公子,三年不见,更添风采了。”

他走时是稚气未脱的少年,归来却已成了俊挺的青年模样。岁月道是无情却有情,能令相思成狂,也能令万物生长。

袁闵礼在一旁露出点惶恐的神情,“三爷一定要亲自来接您……”

方绍伦已经发现一个奇怪的磁场,旁人似乎都看不到他眼底的放肆和笑容里的玩味,只一味的觉得他待他十分恭敬。

他扯出个假模假样的笑脸,“真是劳驾张……三爷了。”

“哎……大少爷见外了不是?别人叫声三爷,张某却之不恭,大少爷也这么叫,张某可就受之有愧了。毕竟……”

他露出一口排列整齐的白牙,粲然一笑,在方绍伦耳边低声道,“毕竟,我就是大少爷牵回来的一条狗嘛。”

一股热浪涌入方绍伦的耳窝,他不由得退开一步,假装没听到这话,转身去看赵书翰。

见他呆在原地,愣愣看着张定坤,只得轻咳一声,招呼道,“赵兄?赵兄,伯父伯母在家只怕也等得心焦了,我就不虚留你了。先让家下送你归乡,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赵书翰如梦初醒,红着脸低头道,“实在是……实在是叨扰了叨扰了……”他不善言词,只知道反复念叨这一句。

“赵兄不必客气。”袁闵礼为人一向是极妥帖周到的,亲自安排了车队缀尾的一辆车送赵书翰下县城。

方绍伦目送他上了车,转过身,张定坤已经姿态潇洒的拉开后座的车门,“请吧,大公子。”

他钻入车厢,刚把大衣脱下,张定坤便紧跟在他身后钻了进来,原本还算宽敞的后车厢顿时满满当当。

他回头看一眼后面跟着的几辆小汽车,嗫嚅半晌,到底没说什么。

如今再指使张定坤坐后面去肯定不合适,人家今非昔比。但方绍伦也不想再动弹,倒跟怕了他似的!

好在袁闵礼坐到了驾驶室,方绍伦松了口气,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聊着天,脑海里却回响着张定坤说的那句话。

这厮还真记仇!十几年前的话如今还拿出来说!

方绍伦那时只有六七岁,有一次沪城的魏世伯来访,侍从拎进来一只藤篮,里头是一条西洋哈巴花点子,他和绍玮都想要,但父亲最后还是给了绍玮,“你是哥哥,让着点弟弟。”

“凭什么次次都要我让他?!”他很不悦的跺着脚,却只能在方学群的斥责声里闷闷不乐的回到房间。

二姨娘上来搂着他哭,“绍伦,什么都不要跟绍玮争知道吗?要怪就怪你托生在姨娘的肚子里。”

本来他没觉得是多大一件事情,一条狗而已,但姨娘的眼泪让他不舒服,他气鼓鼓的甩着小马鞭,躲开侍从们,一个人跑到后山玩耍。

那时他们还没搬到月湖的府邸,守卫也不算严密。

三月的春光烂漫,他肆意奔跑践踏着芳菲,却在一块大石头上看见一个瘦骨嶙峋的人。

他侧躺在大石头上,黑发蓬乱掩映着面颊,瘦成一溜的脊背下,四肢格外修长的交叉摆放着,就跟一条饿得快死的狗一样。

“哎!”方绍伦踢他一脚,那“狗”没动,却睁开一双黑色的眼睛乜了他一眼。

方绍伦正是无法无天的年纪,哪里知道害怕,口袋里掏了掏,摸出两粒方糖来,是早晨佣人泡咖啡时他多拿的,他踢踏着小皮鞋,走到那躺卧着的人面前,把方糖塞到他嘴巴里……

他嫌他手上生疮,恶心难看,便用小马鞭捆了他双手,牵着衣衫褴褛脚步蹒跚的人回到方府。

孙妈妈迎上来,“哎呀呀大少爷,你从哪里找了这样一个人来?这谁呀?”

“这是我捡的小狗!谁也不能跟我抢!”方绍伦记得自己确实是这么答的。

但方府上上下下何曾拿他当狗!

他只在方绍伦身边当了几年长随,穿得暖吃得饱,身量跟雨后春笋似的不断拔高,天生有一把子蛮力,跟着护院习武,不几年就打遍全院无敌手。

方学群谈生意,四方奔走,有时不免银洋在身,很需要得力的保镖。

看他壮硕又不痴憨,有几分机灵劲儿,便另拔了两个年纪小的给方绍伦使唤,要了他去,带在身边时常指点,不然他焉能有今天?

方绍伦愤愤的瞄他一眼,却正对上他瞧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点贪婪的打量。

他愣了一下,连忙转头看向窗外,山峦叠翠,雾霭重重。

海港离月城还有三个多小时车程,月城是西南的中心,几重山脉是它天然的屏障。

方家是月城豪族,世居于此,传到方学群手里,已是西南头号世家,称得上雄踞一方。

方绍伦是方学群的大儿子,姨娘所出,嫡母所出的弟弟只比他小半岁。

占长却非嫡,是他当年远赴东瀛的原因之一。

方学群原配周氏,周家亦是月城望族之一,虽然他这位嫡母常年缠绵病榻,但舅家能耐不小,没少在他和方绍玮之间使绊子。

两兄弟年岁相当,小时候没少打架,等各自成长起来,嫌隙就愈发大了。

就算方绍伦选择了远赴东瀛,留洋三年,也没有一封家书是方绍玮执笔的,大都出自四妹方颖琳之手。

“大姐、二弟、小妹他们近来可好?”当着张定坤的面,方绍伦只能问点场面话。

袁闵礼也答得恭谨,“大小姐在家中待嫁,月城的铺子如今都是二少爷管着……”

方绍伦打断他,“大姐定了人家?定的哪家?”

方颖珊比他还大一岁,确实已过婚龄,但家书中未曾提及她的婚事,他也知趣的没有问。

大小姐一向以嫡出为傲,眼光不是一般的高,不然也不能留到这个年纪还没出门子。

袁闵礼顿了顿,没答话。一旁的张定坤这时懒洋洋的开口,“正是定的区区在下。”

方绍伦原本当他不存在,听到这话,不由得转过头,睁圆了眼睛看他,一脸的不敢置信。

张定坤瞧着他略带点天真的表情,嘴角扯开一抹笑,“怎么?大公子是觉得,我配不上大小姐?”

他即便笑着,那双眼睛里总带了点蔑视的意味,神情也透着傲慢,这就是他口口声声自认的狗,狗贼!

不过方绍伦是晓得他的,别说如今华服加身,就算当初衣衫褴褛,刷洗干净了,他脸上也是这种狗眼看人低的调调。

管家还曾疑心他捡了哪家没落豪强的少爷回来,后边仆从细细调查询问,这货就一冀南难民,运气好,让方大少爷捡着了。

方绍伦也冲他龇着牙笑,“怎么会!张三爷一表人才,功勋赫赫,跟家姐自然是极相配的。”

配个屁!方颖珊向来高傲,大小姐的做派十足,张三却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因着狗眼里那副“老子看不上你”的神气,才来方府那两年,他没少挨大小姐的“调教”。

不过后来随着张三在方学群身边日益得脸,大小姐也确实转了态度……

按年岁,两人倒是相当,张三比他大了五岁,二十七娶二十三也算合适。

但是张三……方绍伦不知想到什么,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情,别过脸再度投向窗外。

张定坤的目光一直明里暗里围着他打转,怎会错过这一丝异样?他散着两只手靠在后座的沙发上,方绍伦一只手垂在西装口袋边,两人肤色一棕一白,对比鲜明。

他偷眼看着那只修长白净骨节分明的手,喉头动了动,忍不住稍稍将手掌移过去些许,方绍伦却是飞快将手插进了口袋里。

看样子一直防着他哩,张定坤有些想笑。

他索性探出半边身体,从方绍伦靠车窗那边的口袋里揪出两张花笺,“哎呀,大公子,你的东西掉了……”

烟草的气息几乎瞬间就将方绍伦笼罩起来,他条件反射般往后一靠,试图避开他的碰触,张三却是慢吞吞的攥着那花笺,欲退不退的,半个身子悬空在他的身上。

袁闵礼从后视镜里窥见后车厢的动静,脚下一脚刹车,张定坤恍若支撑不住似的,那手跌下来,顺势在方绍伦双|腿|间按了按。

“你!”方绍伦窘得面红耳赤要发怒,张定坤却抬起身体,皱眉向前座,“怎么开的车呐?”

袁闵礼一迭声的道歉。

他慢悠悠坐回原位,嘴里说着“对不住对不住”,眼睛却粘在那两张花笺上,一副浑然无所觉的样子。

方绍伦不好发作,只能咬咬唇,转头看向窗外。这色坯真是死性不改!两张花笺而已,随他拿,他半个字也不想再跟他搭话。

张定坤却是得寸进尺,“啧啧”的感叹着,“这董小姐的字倒是比秦小姐的写得好,但董家嘛……”

他一副思索的表情,“西岷大学今年新聘的校长姓董,好像也是理城人氏,想来同宗。虽算号人家,但肯定不在老爷子的眼里。大少爷的亲事自个做不了主,还是不要随意伤女孩子的心比较好。”

他用长辈般谆谆教导、规劝的口吻,瞬间激起了方大少爷的反感,忍不住伸手去抢那两张花笺,“我什么时候随意伤人心了!休要胡编乱造,拿来吧你!”

张定坤就是要惹他生气哩,他才能趁机将那只骨肉均匀修长白皙的手掌攥住,仿若不经意似的摩挲了两下。

赶在他发火前,将两张花笺搁到他手心里,“喏,拿好了。这都是女孩子们不知检点,怎么能怪大公子人才出众。”

袁闵礼听到后边的动静,暗咬了下唇,却只能凑趣解围,“是,绍伦之前在学校就有很多女孩子追,现在新社会了,女孩子们胆子都不小。”

方绍伦和袁闵礼曾是沪城耀华中学的同窗,又同住一间宿舍,他说这话,让人勾起点旧情回忆。

方绍伦缓了面色,“明明追你的更多些,闵礼,你和苏小姐还有通信吗?”

耀华中学的旁边便是中西女校,中西女校有四朵金花,袁闵礼那时的女朋友,便是四花之一的苏娅萍。

他们毕业回月城后,两人一直书信来往,方绍伦是知道的,偶尔拿出来调笑两句。

不想这话戳到袁闵礼痛处,“她年初结婚了。”但他显然不放在心上,仍是笑嘻嘻的,“我还去沪城观礼了,她嫁了关世伯家。”

“关世伯?”方绍伦大感惊奇,“行几的公子?”

他印象里关家好像小姐众多,男嗣稀少,一位留洋英国,另一位年纪比他们小了好几岁。

“关世伯亲弟,关五爷。”

“啊?”方绍伦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关五叔至少四十有余。

“苏家如何舍得?”苏家在沪城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苏小姐是娇养的闺秀。

张定坤在一旁接话,“怎么舍不得,关四升了海防部长,关九又是海关总署长,苏家是走海路的生意,穷得没饭吃的时候卖儿鬻女都属正常,锦上添花牺牲个把女儿的婚姻算什么,况且我看苏小姐挺乐意的样子,婚礼中西结合,办得颇阔气。”

“你又知道了?”

“那是自然,我代老爷子去送的礼。”不是关四本人的喜事,确实用不着方学群亲自出面。

“要不是我,袁敬可喝不着新娘子亲手敬的酒。”张定坤似笑非笑的抬起头,看向前侧的后视镜。

袁闵礼语带恭敬,“是,多亏三爷携我一同赴宴。”

方绍伦不忿于张三直呼袁闵礼本名,更诧异于袁闵礼的态度。

袁闵礼虽是他知交好友,与张定坤却是交情泛泛,明明小时候也一块爬山涉水、上树掏鸟的玩耍过,年纪愈大却愈生分了。

袁家二公子一向不大看得上北地来的流民张三,如今却客气不少。

袁闵礼主动为他答疑解惑,“绍伦,我现在跟着三爷跑北边的商道,多得三爷提携。”

方绍伦又是一怔,三年书信来往,只知道闵礼逐渐在公司里扎稳了脚跟,却不想如今到了张三麾下,难道是父亲新近的安排?

他只能按捺住满心疑惑,转头看向窗外。

速速而退的青山绿水,让他重新泛起了一点远方游子归家的喜悦。即使是冬天,西南诸城的景色也并不萧瑟。

这是华国疆域上的一块风水宝地,三江交汇,两山为屏,靠近赤道,四季如春。

耕地也算充足,物产丰富。位置不算显要,地势又易守难攻,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报纸上“饿殍满地哀鸿遍野”的景象,在这里并不多见。

东瀛京都的山水也美,早春三月的樱花、夏季的烟火盛会、秋季如火如荼的红枫、冬季洁白烂漫的雪景……但它在方绍伦心中永远比不上月城。

这是他的故乡,是他魂牵梦萦的地方。

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困意渐渐袭来,他在车辆的摇晃颠簸里沉入了梦乡。

张定坤侧目,看着那张隐在羊绒围巾中安静恬睡的面庞,不自觉的舔了舔唇。

历史上首次对公司作出明确定义是在1903年12月清廷商务部颁布的《公司律》,民国时期是有“公司”这一说法的,并且已经有了一套相对完整的公司法律体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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