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东边斜照过来的阳光被白墙灰瓦挡住了,三尺左右的青石板路上覆盖着一层阴影,凉气彻骨。

周围静悄悄的,一点儿声也没有。

男人在石板路上缓缓而行,仰头地望一会巷道上空细窄的乌云,又伸手拂过雪白的墙壁,怅惘道:“凄神寒骨,悄怆幽邃。”顿了顿,又笑起来:“不可久居。”

身后传来嗒嗒的脚步声,男人停下步子,转头望去。一身青色衣衫的小姑娘呼哧呼哧跑过来,看他一眼,脚步不停地去了。

周围的景色生机勃□□来,人心的寂寥也荡然无踪。背影看不到、脚步声也听不到的时候,男人收回眼神,也收回手,心想:“人人都说江南的女子温柔多情,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那脚步声又嗒嗒地回来。青衣小姑娘停在他身边,半是懊恼半是着急地问:“你去哪儿?”

她脸颊红扑扑的,发丝被汗水打湿黏在脸上,说话的时候眼睛紧盯着男人的脸。那是一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睛,像清浅河底细细的黄沙,给她这么一看,男人鬼使神差般说:“石螺巷。”

“迷路了吧?”青衣小姑娘颇为豪气地一瞥头:“跟我走,我带你过去。”

她低着头走在前面,脚在青石板路上踩来踩去,男人跟在她身后。这么走过一条又一条小巷,男人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邢灵。”她盈盈一笑。

男人又问:“怎么写?”

邢灵四处看了看,拾起一根枯树枝,蹲在地上一笔一划。

果然配得上“灵”字。男人点点头,说:“一手好字,想是读过书吧。”

邢灵扔掉枯枝,拍拍手站起来:“大概读过。”

男人还要问,邢灵已经迈开步子走起来。又过一条小巷,她指着墙壁上刻着的“石螺巷”三个字:“好了,你到了。”又朝他挥挥手,一溜烟跑了。

邢灵住在石螺巷后面的紫荆巷。到家门口时,她探出脑袋,窥探里面的动静。

“哟,回来了。”眼尖的何婶婶一眼看到她,指着她对屋内纳鞋底的韩妈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何婶婶住在隔壁,如今年近四十,身子圆滚滚的,每天东家走走,西家坐坐,跟人嚼舌根、说闲话。她丈夫是木匠,跟她正相反,瘦瘦高高的个子,见人只抬头笑笑,说句“来了”,就低头忙着做板凳、桌子、柜子、床,他手艺很好,能从年初忙到年末。也正是这么忙碌,又能挣钱,他才能把头埋在木堆里,别的事儿一概不管。

他们有四个孩子,前三个都是女儿,取得都是最寻常的名字,招娣、盼娣、来娣。儿子出生的时候,请镇上的秀才吃饭喝酒,取个文绉绉的名字叫斌,是文武双全的意思。孩子太多,日子自然过得紧紧巴巴,女孩子们的衣服都是轮着穿,招娣的衣服穿旧了补补留给盼娣,盼娣穿旧了补补留给来娣,来娣淘汰下来的衣服,却不能给儿子穿。因为儿子要去学堂读书,穿得破破烂烂会被人笑话。

邢灵冲何婶婶笑笑,指着厢房说:“我找个东西。”

韩妈探出身子:“找什么?我刚收拾过厢房,你别又弄乱了。”

邢灵说:“找沙包。我放在床底下的,你没动吧?”

韩妈把针往头皮上擦了擦,低头在布袼褙上飞针走线:“我扔了。十五六岁的姑娘,每天跟人打沙包,传出去让人笑话。招娣跟你一般大小,既会绣花,又会做鞋,还会做衣服——”

“我走了。”邢灵大喊着溜走。

韩妈问:“去哪儿?马上就该吃饭了。”没听见回应,又跟何婶婶说:“瞧瞧。亏得不是我女儿,要是我女儿,我这会儿早被气得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何婶婶笑道:“她虽然不是你的女儿,可也是你一手带大的,跟你的女儿有什么两样?要我说,你对她也够好了。可她就是不爱学这个,连她爹都没办法,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随她去吧。”

韩妈叹一口气,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过一会儿,想起什么似的,问:“听说你们家招娣定下来了?”

何婶婶喜上眉梢:“八字还没一撇呢。”

“是吗?”韩妈又低下头:“我听人家说是城东王掌柜家,如此说来,这是谣传了。”

何婶婶掩嘴笑道:“王掌柜——他们家有钱呢,门口那两头大石狮子多气派,我们家招娣可没这个福分。”

韩妈说:“招娣那时候不是险些生不出来吗?人家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招娣有福呢。”

何婶婶摆摆手:“可别说那时候的事儿,我现在想起来也心惊呢。”

那是头一胎,何婶婶的婆婆说准是个男孩,隔一段日子就鸡汤给何婶婶喝,把瘦瘦高高的何婶婶养得白胖胖的,更别提孩子了。生产的时候,产婆说孩子太大,不好生,问保大还是保小,何婶婶想拼了命不要也得给他们老何家留个根,谁知道生下来居然是个女孩子。

那时候是冬天,外边儿天寒地冻,床边烧着炉子暖得跟春天一样,招娣还在虚弱的何婶婶怀里哭呢,她婆婆掀开门帘进来,一盆冷水浇灭炉火:“死丫头片子,哭什么呢。”

刚生完孩子,屋里血腥气重,规矩说男人不能进去。何木匠在门外急得跺脚:“娘!”

年轻的何婶婶抱着招娣,撩起衣服给她喂奶:“人的命,天注定。我活了十几年,死也没什么遗憾的,可是她还小,您要是不想留着,好歹把她送个好人家,外面多冷啊。”

何木匠听到,又说:“媳妇!”

何婶婶冷哼一声,扯着嗓子喊:“姓何的,你要认我是你媳妇,就趁我还活着赶紧把她送走。”

何木匠不吭声了。

门吱呀呀开了,又吱呀呀关上。何木匠走到外面的窗户下面,跟她说:“我去问问谁家要姑娘。要是找不到好人家,我把她当儿子养着。”

他走没多久,邢灵的父亲在何婶婶婆婆的监视下,把这扇窗子打开小小的一条缝给何婶婶把脉,用几剂药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招娣于是也没被送走。

出月子后,何婶婶的手腕老是发酸,她把事情的过错全算在何老婆婆身上,逢人就说:“我生孩子大出血,她不肯让邢大夫进房间来救我,非要我把手伸出去。那年冬天多冷啊,水泼出去没一会儿就结冰,河里都能站人,她也不体谅我,不然我不会落下了这个毛病。”她想起来就跟人说这话,越说手腕酸得越厉害,手腕酸得越厉害越说。

直到一年冬天,满天飘雪的时候,一群人围在一块儿靠着火说闲话,她的手腕又酸起来。刚起头,邢灵便说:“招娣手腕也酸呢。”还把招娣缩在袖筒的手拽出来,给大家展示她肿得又青又紫的手。

招娣横邢灵一眼,小心翼翼地看着何婶婶,把手缩回去。

何婶婶拉过她的手,问:“怎么搞的?”

邢灵说:“前两天洗了衣裳就这样。”

“前两天不是下雪嘛。”烤火的人说。

邢灵还要说话,却被何婶婶抢了先。她目光一个一个扫过围坐在火堆旁的人,面露愁容,言辞恳恳,生怕人家不信:“我也说大冷天洗什么衣裳,就是洗了也不能干,可她非要洗。我想洗就洗吧,井水是温的,应该不碍事儿,谁知道居然冻着了。”低头关切地看着招娣的手,“家里的冻疮膏也不知道放在哪儿,我一会儿找出来给你抹抹。”

招娣笑着,把手又缩回袖筒:“邢灵给了我一瓶,说每天涂三次,过不了一个月就好了,就是不能再沾凉水。”

那年冬天的活都落在盼娣身上,招娣去帮盼娣忙,盼娣推开她的手,狠狠瞪她一眼:“用不着你。”洗好衣服语气又柔下来,过来跟她说:“你手冻成那样,还是好好养着吧,明年春天还有的忙。”

这事以后,何婶婶似乎忘记自己手腕酸,换了说辞,闲的时候每每苦心跟招娣说:“如果当时没能活下来,你现在就不在这个家了。”

为了避免她无休无止地渲染不在这个家会如何苦,招娣眼睛盯着角落,默默点头,表示认同。

何婶婶很满意,又强调:“哪家会要女儿呢?你爹跑了好几个村子,人家都说不要,要不是我侥幸活了下来,你早被你奶奶溺死在水里了。”

招娣不说话,她情愿那时候就被溺死,这样自己就不会跟老妈子每天忙前忙后。

她看见韩妈,就像看见自己。韩妈三四十岁,如果不来照顾别人家的孩子,每天就要在地里吃苦受累,可她才十六啊。邢灵也是十六,她多幸福,每天穿着漂亮的衣服到处跑,闲得无聊才过来陪着她剥花生、洗衣服、做鞋子,或者抱着绣棚到孟娴家绣花,不想做就不做,韩妈也只是说两句,都不敢拧她的耳朵。

有次剥花生剥到手累,招娣脑子里突然冒出丧良心的想法——想要是娘当时难产死掉了,爹会不会想邢灵的爹一样请老妈子回家照顾孩子,她会不会跟邢灵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傻子一样无忧无虑地到处转。她也知道这种想法不对,可这种虚幻的美好带着难以抗拒的魅惑,招娣总是不自觉地陷进去。

她的幻想跟梦一样是不连贯的,现在她幻想自己是邢灵,穿着漂亮的一路小跑着走进何婶婶家大门,朝木着脸绣花的她笑笑,搬个小板凳坐到她身边,说:“绣得可真好。”接过她手中的棚撑,替她绣上一会儿。

邢灵真的倚着门朝她笑笑:“你娘又在我们家跟韩妈说话。”

“哦,我也不喜欢她在家。”招娣放下绣棚,走到开着的门后面。

那里放着一个榆木脸盆架,是她娘嫁过来时带的陪嫁,黑漆漆的木架上简单的雕着一只鸟,也算好看了。招娣抽出手帕水盆里沾湿,拧干水递给邢灵:“又跑哪儿玩了?热得脸都红了。”

邢灵擦了脸,洗了手帕搭在木架子上:“在孟娴家。我们跳一会儿绳,又想打沙包,我说我家里的那个好看,跑回来拿,谁知道韩妈把它扔了。”

招娣说:“我妹的沙包也不错,你要是不嫌弃,我给你找出来你拿去玩。”

“不玩了。”邢灵把湿着的手在裙子上抹几下,拿起绣棚,坐到招娣刚才坐的位置:“你歇着,我帮你绣会儿。”

招娣立刻皱眉:“哎呦,好好的衣裳又让你给糟蹋了。”

邢灵说:“前年的衣裳了,比不得你身上这件新做的。”

招娣笑了,低头望着身上石榴的红裙:“我喜欢你身上的衣裳,青色的,多好看啊。我娘非说红色好看,喜庆,我知道她是想说以后改改就能做嫁衣。”

邢灵说:“那我们换换?”

她们身形相差不大,换上衣服后邢灵越发娇俏可爱,像个要出嫁的姑娘,招娣如水般柔和也的气质像青墨滴进水里一样晕染开来。

邢灵跟招娣都满意,对着镜子左看右看。

招娣低下头,贪恋地摸着身上衣服:“这料子真好,软软滑滑的,那么轻又那么薄,怪不得你每天跑来跑去也不喊热。”

邢灵对着镜子里的红艳艳的自己笑笑:“我也喜欢你这身衣服,多好看啊。”

正说着,何婶婶从屋外进来,看她们互换衣裳,笑道:“哟,我们招娣穿青色衣裳还挺漂亮的。邢灵,你有那么多衣服,把这身衣服给招娣吧,她这两天见面要用呢。”

“娘!”招娣红着脸,一跺脚:“我们家又不缺一件衣裳。就是真要用,借来穿一天不就行了,何必问人家要呢。”

何婶婶笑吟吟道:“我说着玩呢,你还当真了。邢灵,在我们这儿吃饭吧,菜园的葱刚长好,你回家拿颗鸡蛋过来,我们吃香葱炒鸡蛋。”

邢灵尴尬地小小:“我得回去了,不然韩妈又要说我了。”

去年发过一次,结尾不好,删掉了。今年回看,感觉还行,比现在正在写的好多了,发誓不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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