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何家的院子似乎闲置许多年一样,空荡荡的没个人气。连何叔叔都呆不下去,带着草帽出去,找人喝酒玩牌。何婶婶也来跟韩妈说话:“招娣在的时候,我老是嫌弃她这,嫌弃她那,她这一走,我心里反而空落落的。”
韩妈说:“都是这样。”
何婶婶叹一口气,又说:“我原来想着一把招娣嫁出去,就开始张罗盼娣的事儿,如今却觉得这事儿不用着急,她在家里多待几天也挺好的。”又低声问,“杨虎这几日都在这边待着,你瞧他怎么样?”
早几天,韩妈误以为何婶婶已经放弃这门婚事儿,而今乍听她这么一说,古怪地望着她,说:“人挺好的,就是跟邢灵不大合适。”
何婶婶说:“怎么不合适?我觉得挺好的。”
韩妈指了指邢灵的屋子:“她不喜欢,什么办法。”
何婶婶说:“各人有各人的命,许是邢灵跟我这侄儿命里无缘。”又说,“我这侄儿真是个好侄儿,我当你是好姐妹,才把他介绍给你们家邢灵的。你既然瞧不上,我可要把盼娣说给他,到时候你可别怨我。”
她是杨虎的亲姑姑,自然不会觉得这个侄儿有什么不好,就是有,也比不上邢灵的不好,这点韩妈理解。可人也不能这么盲目吧,怎么能指着老鼠说麒麟呢?
她意味深长地看何婶婶一眼,问:“盼娣喜欢他吗?”
“喜欢啊。”何婶婶说。
韩妈还以为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忍不住笑了笑:“她喜欢就好。”
也就是招娣出嫁的同一天晚上,杨虎在回去的路上被衙门的人绑回来。这事儿连偷偷向官府告发杨虎私藏迷药、意图不轨的徐诚也不知道,他还以为官府不理这档子事儿,渐渐地抛到脑后。
其实,在报官以后好几天,他晚上都没敢往姐姐的婆家去,生怕被暗中调查的官差当成贼人抓着盘问。在那几天里,他也将原来的计划完善许多——他一个人逮到赵家人打姐姐不算什么,得他们徐氏一族的族长逮到才算大事。所以他还要在这边守着,直守到听见动静,再去叫族长过来,由族长出面交涉。
可他没多久,掌柜的派他去外地送货,他想着七八天就能回来,姐姐这边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儿,便答应下来。临行之前,还特意找邢灵,送给她一支松烟墨条,嘱咐她帮忙留意。
邢灵把墨条还给他:“小赵嫂嫂那边不用你说,我自然会留意的。只是我不知道,真发生了事情该怎么做。”
徐诚想了想,说:“你什么都不用做,等我回来就好。”
邢灵点头:“那你早些回来。”
徐诚不在的日子,她想着赵婶婶再怎么骂儿媳妇也要顾及着外人,每日看书或者写字累着时就去赵家溜达一圈。
有天晚上,小赵嫂嫂那边又闹起来,闹的动静还特别大,大约是埋怨小赵嫂嫂嫁过来这么久还没个孩子。
邢灵又是大半个晚上都没睡着,好容易睡着后,第二日也是早早醒了。她匆忙洗漱一番,跑去找小赵嫂嫂,但小赵嫂嫂被赵家的儿子狗儿带去隔壁镇看精于妇科的大夫,天还没亮就走了。
跟赵婶婶告辞后,邢灵从门里失魂落魄地出来,一个不小心撞在何婶婶身上。
何婶婶拎着她的衣领把她拉到一边:“做什么呢?这么失魂落魄的。”又扫视一圈院子,“你赵婶在吗?”
“什么事儿?”屋里的人响亮地说,语气里不自觉带着颐指气使。
何婶婶冷笑一声,迈步走到屋里:“哟,使唤你儿媳妇使唤惯了,对我们说话也这么猖狂。”跟赵婶婶调笑了几句后,看到邢灵还在院里站着,说,“大人说话小孩少听,你该干嘛干嘛去。”
邢灵索性跑进屋子:“你们又没说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儿,我为什么不能过来?我偏要过来。”
“真有出息,还学会成语了呢。”何婶婶笑着哼一声,转身问赵婶婶,“你儿媳妇是怎么回事儿啊,一天比一天瘦?”
赵婶婶一怔,笑道:“为这事儿我也发愁呢,可她不爱吃饭,我也没办法。”
何婶婶笑道:“在家里爱吃饭,嫁过来就不爱吃?”
“说实在的,这事儿本不该我管,可你着实过分。人家成婚前上有瞎眼睛的年迈母亲,下有未成婚的年轻弟弟,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活,大晚上才休息,就这还养得白白净净呢。这才嫁到你家多久,怎么就变得皮包骨头,风吹吹就能倒呢?难道说你们家的条件,还不如徐家?”
何婶婶说话的时候,赵婶婶全程低着眉眼。何婶婶停下的时候,她终于酝酿结束,皱起眉头说:“老姐姐啊,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苦!当初媒人说这门亲的时候,我也高兴,想着柳儿这孩子模样端正,干活也利索,那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儿媳妇啊。
“可你不知道,我这儿媳妇她一生下来就带着病,在家里时还不觉得,嫁过来后也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病恹恹的,白天吃不下饭,晚上到半夜还哭,这才一日一日地消瘦下来。我也跟她说去看病,她不乐意,说在家里看了十几年都没好,也不用白费这些钱。”
何婶婶笑了笑,问邢灵:“你做得了你们家的主吗?去找你爹过来,让他给你小赵嫂嫂把个脉,看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赵婶婶忙拦着邢灵:“我们不花这个冤枉钱。”
“都是邻居,就不要钱了。”邢灵笑嘻嘻地躲过赵婶婶,跑到门口。
赵婶婶着急了,忙喊:“邢灵,回来!”又抓着何婶婶的胳膊,“你让她回来!”
何婶婶于是笑道:“邢灵,回来。”
邢灵回来后,赵婶婶叹一口气,说:“这儿媳妇也是我们家狗儿在码头风里雨里扛了多少大包才娶回来的,我们自然也不愿意她有什么三长两短,可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现在说这些也晚了。这样吧,等狗儿晚上回来,我再好好劝劝他。”
赵婶婶也不戳破她,点头说:“是得劝劝。要是一直这样,闹出人命可怎么办?这事虽说是家事,但徐家要闹,衙门未必就不管,还是小心些好。”
这次的口舌之快后,邢灵没再在夜里听到打骂的声音。等到徐诚回来,又开始趁着夜深在她们家跟赵家之间的巷道里蹲守,她还特意过去,眉飞色舞地把事情告诉他。
徐诚看得比她远,只微微笑了笑:“多谢你。”从怀里掏出一个黑漆上画着牡丹花,牡丹花瓣边缘还勾着金边的方形的盒子:“我听说龙泉的印泥特别好,就给你买了一盒,不算贵,你收着吧。”
印泥邢灵还没有,她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莹白的椭圆形瓷器,右下角画着亭亭玉立的荷叶和荷花,再打开才是红色的印泥。
“邢灵!”韩妈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回家吃饭了。”
邢灵连忙盖上盒子:“我得走了,再见。”
小半个时辰过去,邢灵又从院子里跑出来,问徐诚:“你吃过晚饭了吗?”
徐诚说:“刚吃过。”怕姐姐这边出事儿,他给掌柜的交代完事儿,接风洗尘宴也没去,直接过来找邢灵。邢灵去吃饭的时候,他也在附近找了家馄饨铺对付一顿。
“那这个留给你当夜宵。”她把手帕包着的两个热腾腾的包子递给徐诚,“这是韩妈今天刚包的,荠菜馅的,可好吃了。”
怕韩妈发现她不在,邢灵马上又回去,一进门就碰上韩妈拿着小笼屉从厨房出来。韩妈问:“你去哪儿了?”
邢灵说:“我东西丢了,出去找找。”
韩妈看她一会儿,说:“我把这包子给你爹送过去,你在家里别乱跑。”
“你出去的时候,记得把门从外面锁上。”邢灵冲韩妈笑了笑,往屋里走了几步,又转过头对她说,“我刚拿了两个包子放在卧室,饿了的时候当宵夜。”
韩妈似乎没怀疑,说:“吃吧吃吧,不欠你这点。”
徐诚在巷道里听着他们的对话,猛然间觉得自己该保护的不仅是他的姐姐,还有一个邢灵。那个男人显然不是善茬,若是邢灵出了事儿,就不好了!
前半夜赵家一直没动静,徐诚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听到他的姐姐蹲在墙角哭泣,哭着哭着似乎意识到他在这里,含泪看他一眼。他一个激灵醒来,恰巧听到后半夜的冷风送来呜咽声。
他的姐姐虽不是千金之躯,可在家里也是千宠百爱的,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徐诚简直想踹门进去,好好地教训赵家这一窝人,可理智告诉他这会儿该去找族长,让族长主持公道。
他父亲死得早,可叔叔伯伯还在,这一脉在宗族中的人数不少,相应地势力也不小。加上他这几年在绸缎铺混得也是风生水起,手里握着不少的银钱,族长对他并不过于怠慢。
然而,不过于怠慢并不是重视。不过于怠慢表现在引他进去,愿意听他说“去赵家走一趟”。而不重视则表现在不但没有顺利地答应下来,还要趁火打劫,让徐诚答应在年末维修祠堂的事情上多出一份钱。
拿到徐诚的承诺,族长冠冕堂皇地说:“按理说,姑娘家一嫁出去,跟我们就没关系了。何况她现在也不姓徐,她叫赵门徐氏。我是看在你徐诚的面子上才去的,可是只有这一次。就是这一次,传出去还不知道怎么叫人笑话呢。”
磨磨蹭蹭地赶到赵家的时候,早已万籁俱寂,一点动静也无。
徐诚愣了好一会儿,压下心里的怒火,对族长说:“我们不过是进去说说话、喝喝茶。”然后敲响赵家的门。
这会儿,事情刚告一段落,赵家也没睡踏实。慌乱好一阵,赵叔叔含笑打开门:“徐诚啊,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儿吗?”看到徐诚身前站着的族长,也面不改色,“怎么还把族长带过来了,快请进,快请进。老婆子,上茶!”
“也没什么事儿,就是说说话、喝喝茶。”族长迈步进去,在院里环顾一圈,“你们家狗儿呢,不会没回来吧?”
赵叔叔笑道:“狗儿没出息,喝醉了酒上床睡了。”
族长不可能开口问“那他媳妇呢”,便给徐诚一个眼神,徐诚当即说:“那我姐姐呢?我从龙泉回来给她带了几样首饰,如今正好交给她,也省得明天再跑一趟。”
赵叔叔笑着:“小赵家的,你出来吧,你弟弟带着你们赵家的族长过来找你呢。”
这会儿徐柳的身上的伤还痛着,心里也残留着对赵家的恨,可她不是冲动的人。诉完冤屈以后呢?被徐诚接回家住着,等着赵家人低三下四地上门道歉?她以后还要在赵家过日子,这样刁难人家,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
她叹一口气,扭头看一眼床上熟睡的丈夫,说:“诚儿,你不要再胡闹了,快送族长回去吧,娘也在家里等你回去呢。”
“姐姐,”徐诚皱着眉头,过去敲了敲门,“你别怕,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有人给你主持公道。”
徐柳连忙把门闩插上,摸着身上的伤:“诚儿,姐姐的话你也不听了是吧?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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