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姐姐前脚踏进邢家屋子,赵婶婶后脚跟进去,倚着门,半笑不笑:“柳儿回来了,怎么不家去坐坐?”
徐姐姐温和地说:“我是来接邢灵的。”
邢灵早在屋里等着,这会儿走出去,一只手拎着桃酥,另一只手牵着徐姐姐:“接到了,我们走吧。”
到了门口,赵婶婶拦着她们说:“柳儿,算我错了,我给您赔不是,这还不行吗?”攥着徐柳的手腕,拉着她往屋里走:“别闹脾气了,跟我回去,这些日子我们都念叨着你呢。”
徐柳不敢用力挣脱,求助地看向邢灵。
邢灵能怎么办呢?她想来想去,拎着桃酥的手攥着赵婶婶的手腕,用另一只手用力地打着赵婶婶的手背,一面打,一面还喊着:“放开!放开!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赵婶婶要拉着徐柳回去吧,手被邢灵打得生疼,要把手缩回去吧,又被邢灵攥得动弹不得。两下为难之际,白挨了许多巴掌,那双粗糙干枯的黑手都被打出红印子。她吃痛,松开攥着徐柳的手,胳膊往前一拉,又往后一推,把邢灵甩了出去,揉着手背嘟囔:“我不过拉一下她,又没怎么样,你下这么重的手做什么?真是没大没小。”
邢灵后退了几步,站稳身体后,看着赵婶婶忽然哈哈笑起来。
徐柳想着她刚才打人的模样,也笑起来。
韩妈原在床上睡着,被外面的动静吵醒,穿上衣服,出门看到邢灵拽着赵家的打,就想笑了,那会儿情形严肃,不好意思,这会儿才毫不顾忌地大笑起来。过来搂着邢灵道:“你胆子还挺大,连你赵婶婶也打,以后可不许了。耽误了这些时候,还不快走,傻站这儿做什么呢。”
路上,徐柳和邢灵讲着这件事儿还笑个没完。
快到徐家门口的时候,徐柳站定,拉着邢灵的手,语重心长道:“其实我过来接你,是有正经话要跟你说。这些话你现在可能不爱听,可都是很切实的问题,以后总要面对的。我娘眼睛不好,如今年纪又渐长,身子大不如从前,倘若多年后她病倒在床上,你一定要好好服侍她。”
这番话直接把邢灵砸蒙了。
她小的时候由父亲照顾,长大后由韩妈照顾,虽然也下地干活、洗衣做饭,可终究不是日日之功。若未来徐诚的娘真像徐柳说的那样病倒在床,邢灵想象着自己每日要殷勤服侍、不离周身便觉得害怕。
忧虑之余,又不免想起邢大夫——她爹也有年迈之时,那时候肯定也要她悉心照料的,难道她那时候也会害怕吗?其实这都是早晚的事儿,只是她一直被困在象牙塔里,从来不曾思考过这些问题。
徐柳见她久不回答,以为她不愿意,浅笑着岔开话题:“我也就这么一说,其实还早着呢。”
邢灵回过神,说:“其实也该考虑,你这么说没错。”却不敢承诺自己能够做到。
踏进徐家大门,一看便看到徐诚蹲在地上,轻轻地抚摸被拴着的狸花猫。他身着灰色的衣裳,头发一半挽起来,一半散在肩上,挽起来的发髻还绑着一条长长的灰白色的带子,不像是从绸缎铺过来,更像是读书读累了过来放松的。小猫在太阳底下仰着脑袋,眯着眼睛,尾巴一下一下地扫着地面。
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徐诚立刻转过头,笑盈盈地邢灵说:“你要不要过来摸摸?它可乖了,不咬人的。”
邢灵走到他身旁蹲下,暂且把桃酥放到地上,静静地跟小猫对视,笑着伸出手又缩回来:“它会不会抓我?”
徐诚说:“不会,我们家猫很乖的。”把手搭在邢灵手上,带着她的手慢慢靠近那只猫。
“我还是不敢。”邢灵缩回手,“你把它放了,叫它玩去吧。”
徐诚蹲下去,自己打个样,摸着小猫的脑袋:“你看,它真不咬人,可乖了。我好不容易抓着它,又给它洗了个澡,弄得干干净净的,你真的不摸一下吗?你不知道,给它洗澡可麻烦了,它很不喜欢水,刚放进去就想跳出来,跳不出来就一直躲,还唧唧哇哇地叫,差点没咬我。真的不摸一下”
邢灵想象着小猫张嘴,露出利爪咬人的画面,下意识皱眉:“没咬到你吧?”
徐诚两手摊开:“没有,好好的,它吓唬我呢。”
为了印证这句话,他还特意把手伸到小猫嘴边,邢灵立刻握着他的手缩回来:“你别试,万一真咬了不是玩的。你放了它吧,让它自己玩去吧。”
徐诚依她的话解开拴着猫的绳子,又在猫的脑袋上揉几下:“去吧,玩够的时候记得回来。”
等猫跳上院墙走了以后,徐诚带邢灵去见在厨房里忙碌的徐母和徐姐姐。
徐家房子朝北,厨房朝西,面积小,又阴沉潮湿。邢灵迅速地环顾四周,含笑把桃酥递过去:“婶婶,这是我带过来的一点小礼物。”
徐母眼睛不太好使,房间又暗,笑眯眯地眯着眼睛看看一会儿邢灵,笑道:“人来就行了,还带什么东西啊,真是太客气了。阿诚,你带这姑娘去客堂坐着,我跟你姐姐特意做了桂花糕,在桌上里放着,还是热乎的,你们快去尝尝好不好吃。这是吃的吧,也拆了,你们小孩儿爱吃,多吃点。”
邢灵瞧见案板上还放着切好的菜,便提议自己留下来搭把手,徐母和徐柳齐说“不用”,徐诚也把她拉出来,到客堂里给她拿桂花糕吃。
邢灵拿过桂花糕,问徐诚:“你怎么不去帮忙?”
徐诚说:“我要陪客,总不能让客人孤零零地坐着吧。”
徐诚没有做饭的概念。他也不需要有,他身上肩负的是更大、更重要的事情。
在他结束一天的忙碌后赶回家后,徐诚的母亲和姐姐不会要求他烧火做饭,也不会要求他洒扫庭院、浆洗衣服。邢灵嫁过来以后自然也不能要求。
即便她不喜欢洗衣做饭,这也是她成婚后必须要承担的责任。
其实很多人在成婚前已经开始承担了,像招娣,年纪轻轻就是家里的一把好手。而她一直养尊处优,不曾认真想过邢大夫说的“韩妈又不能跟你嫁过去”背后的含义。
韩妈不能跟你嫁过去,所以韩妈就是你以后的样子。
邢灵正想着,门外冒冒失失闯进来一位姑娘。与她差不多大小,容貌俏丽,又特意梳妆打扮过,更亮眼了。虽然发饰、首饰戴了一大堆,略有点浮夸,因她年纪小,这点浮夸也无伤大雅,反让人觉得可爱。
她在院子里停一会儿,笑嘻嘻地跑到客堂,端详着邢灵的容貌:“这就是哥哥未来的娘子吗?长得真好看,可比我好看多了,是不是?”
徐诚说:“这有什么好比的?”跟邢灵介绍,“这是我们家邻居的女儿,姓周,小名唤作玉娥。”又向周玉娥介绍邢灵。
周玉娥便是到王记油坊指着招娣跟亲戚介绍的女孩子。她自幼跟徐诚一块长大,初时羡慕徐诚在学堂读书常得夫子夸奖,后来仰慕徐诚出落得仪表堂堂,芳心暗许。
少女的心思从来瞒不住人,两家闲话时,周家也曾开玩笑说等到了合适的年纪就让他们成婚,徐母私下里问过徐诚,徐诚总是皱着眉头不说话,她也没有应承,每回都笑眯眯地扯开话题。
周玉娥心下也觉得徐诚没那么喜欢她,可是他也没那么喜欢别人。在所有徐诚认识的适龄异性里,她算是最特殊的那一个,这便够了。
直到徐诚心里有了邢灵,隔三差五去找她,还请人去说媒,定下双方的婚事。
周玉娥心下不满,只是一直没机会和邢灵见面,一腔不满无处发泄。听说邢灵今日要过来吃饭,专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过来打擂台。她早在心中谋划了三样比试,一是比容貌,二是比跟徐家的亲密程度,三是比对徐诚的重要程度,这三样只要她能赢两样,管教邢灵主动认输,把徐诚还给她。
容貌方面,徐诚不明说,那就算两人各有千秋、不分胜负。
周玉娥笑了笑,扭头到厨房跟徐母说要在这儿吃饭,徐母把她当做自己的半个女儿,自然含笑应允。徐柳虽觉不妥,却也知道周玉娥是个难缠的,没有出言反对。
他们的欢声笑语传到客厅,显得徐诚跟邢灵有些落寞。
徐诚拉着邢灵的手:“走,到我房里,我给你看样东西。”
进去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支蝴蝶簪子插在邢灵鬓边,举起铜镜照着她,满脸期待地问:“好看吗?”又腾出一只手拨了拨蝴蝶翅膀,拨得铜蝴蝶振翅欲飞,笑道:“你看,它还会动呢。”
邢灵也拨拉一下,望着铜镜中的铜蝴蝶笑道:“不错,你很有眼光。”
徐诚放下镜子,拉着她的手笑道:“你喜欢就好,我怕你不喜欢,昨天晚上都没睡好觉。”把脸凑过去,“你看我的黑眼圈,原来没有的,这两天特别严重。”
邢灵不习惯跟他距离很近,后退了两步,还没来得及说话,徐诚突然把她拉进怀里:“你居然躲我?不要躲。”
邢灵怕别人闯进来,连忙回头看着门口,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徐诚不知什么时候把门锁来了。她嗔徐诚一眼,脑袋贴着他的肩膀,搂住他的腰:“你突然凑过来,我吃了一惊,自然要躲开。”
这还是邢灵第一次主动搂他。可不知道为什么,徐诚心里并不踏实,好像怀抱着一只轻轻的、风一吹就能飞走的羽毛一样。
徐诚不说话,邢灵也不说话,门突然被人推了一下。
邢灵脸一红,连忙松开手,咬着唇绕过徐诚,拿起他桌上放着的毛笔玩。
徐诚舍不得,走到她跟前:“准是周玉娥,我们不理她就是了。”
话音刚落,门又被推了一下,接着便是连续的几下,可以看出外面等着的人越发没有耐心了。
徐诚气得转头瞪着门,邢灵笑着把笔放到笔架上:“好了,你去开门吧,她若是喊起来,更不好了。”
徐诚皱着眉走过去开门,见果然是周玉娥站在那里,眉头现出一个川字:“真是越大越没规矩。”
周玉娥苦着脸:“我哪里没规矩了?你说我,我还要说你们呢,大白天关着门,在捣什么鬼——”
徐诚捂着她的嘴,朝厨房望一眼,低声道:“不许胡说,再胡说就不让你在这里了。”
周玉娥真诚地点点头,徐诚才松开手。
刚一松开手,周玉娥立马往厨房跑,徐诚怕她胡说八道,无奈地看邢灵一眼,快速跟上去。
周玉娥横他一眼,跟徐婶婶和徐柳说些不相干的话,徐诚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嚼舌根的意思,这才放心,准备回去找邢灵,周玉娥又故意拉长了腔调:“姐姐——”
这话像被绳子一样把徐诚拴着了,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周玉娥。周玉娥扬眉一笑,仍旧说不相干的话:“我前两天刚跟我娘学着做红烧肉,做得可好吃了,不如今天我炒菜吧。”
徐姐姐早看出端倪,笑道:“哪有让客人炒菜的?阿诚,厨房里油烟大,你带她出去吧。人家邢灵毕竟是头一回儿来,冷落了可不好。”
周玉娥还是不愿意走,徐诚又拉又推的,总算拽着她的胳膊,把她弄出厨房。去客堂的几步路,还低声叮嘱她:“一会儿别在她面前说这个,她脸皮薄,恼了不是玩的。”
周玉娥冷哼一声,戳着他的肩膀:“我就知道,你们准在里面捣鬼。”
徐诚皱眉:“你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邢灵一个人无聊,看到有墨条,便拿起来磨墨。感觉到她们过来,放下墨条,看着徐诚拉周玉娥肩膀的手。徐诚立刻松开手,走到她身边:“饭还得等一会儿才能好,你先吃点桂花糕垫垫肚子。这桂花糕是我们折了桂花自己做的,很干净。”
周玉娥抢着说:“是我和婶婶、姐姐折了桂花做的,跟你什么关系,就你会揽功劳。”
徐诚笑笑没说话,拉着邢灵到客堂坐下,拿一块儿桂花糕给邢灵。周玉娥在他身旁坐下,自然地伸出手,他看邢灵一眼,将一块儿桂花糕放在周玉娥手心:“吃着桂花糕,总能堵着你的嘴了吧。”
周玉娥笑道:“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是你用小小的一块儿桂花糕就能收买得了的吗?哼!”
徐诚也“哼”一声,桌子底下拉着邢灵的手:“你瞧她,跟你一般年纪,行为举止还像小孩子,一点也不懂事儿。其实,我何尝需要收买她,我们是正经定过亲的,难道还不能在儿说说体己话吗?她是少见多怪!”
周玉娥说:“你才少见多怪呢!你不怕以后退亲?你不怕,邢姐姐还怕呢,不信你问邢姐姐。”
此言一出,徐诚登时沉着脸,不管邢灵桌子底下怎样拉他的手,严肃道:“你少说这些话咒我们,再说这些话,我就把你赶出去,从此不许再进我们家的门。”
周玉娥还没听徐诚说过这么重的话,愣了片刻,红了眼眶,放下桂花糕,起身便要走。
邢灵连忙拉她坐下:“好好的说着话,怎么就恼了?”指着徐诚道:“怪你,知道人家是小孩子,还跟人家一般见识。”
徐诚想说什么,看着邢灵,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低头拿起周玉娥放下的那块桂花糕,又递给她:“什么话都可以说,唯独这话不行。”
周玉娥眼眶又发红,赌气不肯接,邢灵学着韩妈的样子劝道:“我知道周姑娘为人大气,不会跟他真生气,更不会不接受他的道歉,对不对?从小一块长大的情谊,不至于为了这么一两句话,就生分了。”
周玉娥这才扭扭捏捏地接过桂花糕,邢灵给她倒了茶,又给徐诚倒茶,坐回位置,桌子底下偷偷牵着他的手。
徐诚看着她,她朝徐诚笑笑,徐诚叹一口气,也朝她笑笑,另一只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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