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韩妈一醒,邢灵也跟着醒了。她头昏脑胀地洗过脸,问韩妈要钱到街上吃馄饨,然后在城东到处转悠,找到王记油坊,穿过黑黑窄窄的巷道到小赵嫂嫂的娘家。
门从里面反锁着,邢灵趴着两扇房门间的缝隙朝里面望,并没听到一丝一毫的动静,便拍拍房门:“早,有人在家吗?”
“谁?”屋里传来羸弱的声音。
邢灵问:“您姓徐吗?您家是不是有个女儿嫁在紫荆巷?”
屋里一阵窸窸窣窣,接着就是“噔”、“噔”、“噔”的声音,每一声都钝钝的,前一声跟后一声之间像是隔着十万八千里。好在这房子又小又破,三五声过去,拄着拐杖、挺着腰板的老太太打开房门。
她头发梳得整洁,脸上布满的皱纹模糊了五官,穿着朴素而干净的黑色衣裙。寻常人家衣服破了在旧衣服上剪下一块整整齐齐的布打补丁,她的补丁则是一朵一朵深蓝色的牵牛花,它们跟这位老太太一起抬头望向邢灵的方向:“是,怎么了?”
邢灵说:“她托我捎话过来,让你们有时间去看看她。”
“她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还好,就是想家。”
老太太笑起来,嘴里咕哝一句,跟邢灵说:“小姑娘,我托你帮我个忙,成吗?”
邢灵说:“成。”
老太太慢悠悠地转身,拄着拐杖走到床前,从收拾整齐的床上摸出一套宝蓝色的衣服,拿深蓝色的布包好抱在怀里,又拄着拐杖慢悠悠地回到门前:“这几天我起早贪黑给她新做了一身衣裳,原想等阿诚回来让他送过去,碰巧你来了,那就请你帮我送过去吧。”
邢灵接过衣服,问:“阿诚呢?”
“他跟着绸缎庄的人到北方送绸缎,还要半个多月才能回来。”
小赵嫂嫂接到衣服时,轻轻叹一口气。邢灵明白自己的任务完成得不算漂亮,好几天都不得安宁,连跑好几趟王记油坊,就为看那个阿诚有没有回来。
一旬眨眼间就过去,邢灵从孟娴家回来时,韩妈突然问:“你认识隔壁你小赵嫂嫂的弟弟吗?”
邢灵摇头:“不认识,怎么了?”
韩妈指着桌上鹅黄色的布料:“小赵嫂嫂的弟弟送来的。”
邢灵喜欢这个颜色,捏在手里笑着看一会儿,问:“他叫阿诚吗?”
韩妈说:“还说不认识,连人家名都知道。”
邢灵吐吐舌头:“听别人说的。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来见小赵嫂嫂了吗?”
韩妈说:“来了,还在呢。你小赵嫂嫂模样就好,他弟弟更是端正,可惜家里有个瞎眼的娘……”
“韩妈!”邢灵正色打断她,“别在背后说人家坏话。”
韩妈理直气壮:“怎么,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邢灵白眼一翻,一溜烟跑到招娣家。何婶婶跟招娣对坐着,何婶婶紧锁着眉,眼睛藏着的怒气在爆发边缘,招娣还是一贯地低头,似乎打定主意不开口。
她们家桌子上也放着布料,水绿色的,比邢灵的那身衣服颜色要浅些。
“邢灵,我有事跟招娣说,你先出去。”何婶婶冷淡地说。
邢灵看一眼招娣,慢慢退出房间,在他们家门口徘徊一会儿,决定去找小赵嫂嫂。小赵嫂嫂跟他弟弟也是这般严肃,邢灵打算退出去,小赵嫂嫂却向她伸出手:“邢灵,送你的料子你喜欢吗?”
邢灵把手交在她手里,点头笑道:“喜欢。”
“那就好,我还怕你不喜欢呢。”小赵嫂嫂让她坐到自己身旁,给她倒杯茶,笑道,“我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弟弟,徐诚,在药房旁边的绸缎铺里做事儿。”
邢灵抬头看他一眼,朝他微微点头,心想:“韩妈说的没错。”
更可贵的是,他有着坚毅的眼神和值得信赖的脸,没有任何一个聪明的东家会怀疑他忠诚可靠的程度和妥善处理事情的能力。
此刻的徐诚心情不大好,潦草地点头后,立刻起身:“绸缎铺里还有事儿,我先走了。”
邢灵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打扰了他们说话,等他离去没多久,也跟小赵嫂嫂告辞离开。
韩妈气还没消,回去少不得挨骂,招娣那边估计有一场她不知道也不能参与的腥风血雨,她又刚从孟娴那里回来。
在自己家跟小赵嫂嫂家之间留的小道里百无聊赖地站一会儿,邢灵忽然想起再过几日就是爹爹的生日,该备一份礼物。
她跑到文玩铺子,在小二的介绍下挑一支湖笔,拿着小二找的钱刚走出铺门,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男人善意的笑声。
她不解地转过头,那个男人拿起桌上装笔的木盒,在半空中晃了晃,笑道:“这笔你不要了吗?”
怎么会这么糊涂,拿了人家找的钱就走,一点不记得买的东西呢?邢灵敲了敲脑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忘了。”
她以为轻轻松松就能把盒子拿走,可她用力到指节发白,木盒还是被那人轻轻松松握着。她半是疑惑半是恼怒地抬起头,正对上那人的笑眼。
那人说:“不记得我了吗?那日我迷路,是你把我送到石螺巷。”
这么多日过去,邢灵根本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个人,听他这么说,只好红着脸道:“哦,抱歉。”
那人笑了笑,抱起自己买好的一堆宣纸:“我对那一带还不熟,劳烦你再送我一趟吧。”
邢灵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两人并不说一句话,气氛沉闷得像要下雨。走了一会,那人说:“邢姑娘,你挑的这支笔很好。”
邢灵摇头:“不是我挑的,是小二推荐。”
“这么说,你不懂笔?”那人诧异地停下脚步,好像不了解笔对邢灵来说是一种缺憾,就像风筝少了线、凳子缺了腿。接着他变戏法一样,从那一堆卷着宣纸中间抽一支笔出来,以此为例跟邢灵细细地讲关于笔的知识,一路讲到石螺巷,还没有要打住的意思。
站在石螺巷口听他讲一会儿,邢灵忍不住小声提醒:“到了。”
“到了吗?”那人如梦初醒,飞快望一眼小巷,对邢灵说:“我还没讲完。”
跟这个滔滔不绝的奇怪男人相比,韩妈的骂都不算什么事儿。邢灵抿嘴笑道:“可我得回家了,不然我爹爹会骂我的。”
那人点点头,又问:“你家住哪里,离这边远吗,需不需要我送你回去?”
“我送你,你又送我,这样送来送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邢灵笑着朝他挥挥手,“再见。”
那人见她的背影消失在下一个巷口,连忙跟上去,正看到她跑进紫荆巷的一间房屋。
下午,那人敲响邢灵家的房门,对开门的韩妈说:“我找邢姑娘。”
这个男人比邢灵大六七岁的样子,长得白净,目光柔和,气质文雅,显而易见是个读书人。头上插着一支玉簪,怀里抱着一大沓子白生生的纸,手中握着的大木盒雕着荷叶与莲花,这些东西邢灵家也少有,想来这个人家底要殷实得多。
韩妈露出笑脸,朝屋里说:“屋里生闷气的那个人,你瞧谁来找你了。”
“谁啊?”邢灵从厢房走出来,见到那人顿时愣住,“你怎么过来的?”
那人说:“我看见你进了这间屋子。”转头问韩妈,“屋里有写字的地方吗?我想借用一下。”
韩妈指了指另一侧的厢房:“那是她爹的房间,里面有书桌。”
进入那间屋子,那人小心环顾一圈,见到一张光秃秃露着床板的床和上锁的柜子,对着窗子的位置是一张长桌,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有其他几样文房雅器。
邢大夫几乎不住这里,特意嘱咐韩妈说这张床上不用放他的铺盖。韩妈心里感激他,每天打扫卫生的时候也会过来扫扫地、擦擦灰、把笔洗里的旧水倒掉装上新水,所以这间屋子即便没有住人,也是干净的。
那人放下手里的盒子,将宣纸铺开,拿镇尺压住。然后倒出笔筒的笔,把笔筒交给韩妈去盛水,把装水的笔筒放在笔架之下,打开盒子取出一支狼毫大笔递给邢灵,严肃道:“开笔。”
韩妈倚着门框看邢灵疑惑地接住毛笔,拿细嫩的手指捻开毛笔,撇去杂毛,将毛笔挂在笔架上浸入水中。
她做这件事情时专心致志,那个人也是全神贯注,不像有男女之情的样子。韩妈不再这么好奇,也不再那么警惕,抱一把椅子过来守着门口绱鞋,只在偶尔抬头看他们的动作是否逾矩。
那人研一会儿磨,又从盒子里拿出另外一只笔:“这支笔已经开过,你试着写几个字。”
邢灵把笔浸湿,擦去水分,再把笔头整个浸入墨里。待笔头吸饱墨后,沿着砚台边缘舔笔,提笔后犹豫片刻,写出“金匮要略”四个字。
那人满意点头:“不错,果然有根基在。”
邢大夫对于邢灵的生活素来不怎么关心,唯一上心的就是自她六岁亲自教她读书认字,又手把手辅导她练出一手好字。等她十岁,邢大夫看着她磅礴大气的草书和越来越顽皮的性子,终于意识到这个女儿未来可能不太好嫁出去,弥补似地请韩妈过来教她刺绣、制鞋、制衣的本事。
为了防止邻里间的流言蜚语,他从这里搬出去,整日住在药房。
邢大夫离开的时候,韩妈拉着邢灵在门口送他,他刚一转过身,邢灵立刻嫌弃地甩开韩妈的手跑回房间,反锁上门闷声哭起来。她绝食好几天,邢大夫始终没过来,韩妈每天都费尽心机做好吃的放在窗户上,企图让邢灵回心转意。
大概第三天的时候,邢灵突然想明白——既然她爹都不在乎她,她又何必为寻死觅活呢?还不如好好活着给他添堵。从此,邢灵每天跑得不落屋,韩妈说她好多次,她总是不听,后来也就听之任之。
机缘巧合之下,邢灵在屋里翻到一本《金匮要略》,里面的字她都认得,但内容并不怎么看得懂。在心里纠结好几天,她终于到药房找到邢大夫问这些问题,邢大夫认真看着她:“你一小姑娘,学这些干嘛?”见邢灵眼神一冷,扭头要走,他又说:“这样吧,你把韩妈教你的本领学会,我就教你。”
邢灵哼一声:“我本来就会。”抽出袖间的手帕,“这是我跟孟娴学的,韩妈可没有这个本事。”
孟娴的母亲是城里有名的绣娘,父亲在踹布坊谋生,孟娴自己也在刺绣上有天份,她从会说话就开始拿针,七八岁的时候就能在手帕上绣简单的花,如今已然是正经的绣娘,每天跟她母亲一样从早绣到晚。
她忙的时候,邢灵就在一边看,跟她说话,不忙的时候,邢灵就跟她一起玩。偶尔孟家也会闭门谢客,那时候邢灵就知道,孟娴在学他们家密不授人的独门针法。
韩妈刺绣一般,邢灵作为她的徒弟就更一般,孟娴见识到她把好好的绣布扎得千疮百孔,美丽的牡丹绣得不堪入目,一面嘲笑一面教她基础的刺绣本领,所以邢灵的刺绣也说的过去。
邢大夫接过手帕看了看,说:“只刺绣可不行。”
邢灵说:“爹,你听过一句话叫‘一白遮三丑’吗?孟娴就只学刺绣。”
邢大夫被她的话说服,捋着胡须笑道:“再等几年。等我收了徒弟,教他的同时一并教你。”
邢灵说:“你先教我,我再教他,不行吗?”
邢大夫摇头:“不行。”
邢灵跟招娣说这件事儿,招娣说:“我娘说你们家的医术传男不传女,所以你们家肯定要招上门女婿,邢叔叔的意思应该是等你结婚了,他教你丈夫的时候,你也可以跟着学一点。”
邢灵说:“他先教我,我再教他,这样也挺好的啊。”
招娣以一种不符合同龄人的智慧说:“好什么啊?对于有些男孩子来说,女孩子比他们优秀是一种罪过,不信你去看孟娴的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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