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灵拿钱给徐柳,跟她闲聊几句后,又回家。一会儿功夫,韩妈人不知哪儿去了,她又刚听了死人的故事,有点怕,关了门出来,准备去学堂。
没走几步,隔壁何家的房门也拉开一条缝,来娣探出头:“城西死人的那家请了普济庵的尼姑来做法事,我娘跟韩妈过去看我姐姐有没有来,估计要得一会儿才能回来。韩妈说,你要是不睡觉,就去学堂玩吧。”
邢灵点点头,正要走,来娣挤着身子从门缝里出来,低声道:“姐姐,你觉得学堂好玩吗?”
邢灵说:“学堂不是玩的地方,但是也很有意思。你也想去吗?”
来娣点点头:“我大姐嫁人了,你老待在学堂,小赵嫂嫂又总是一副蔫蔫的样子,这一带都没人跟我玩了。前些日子,我门前屋后找朋友玩,去得勤了,我娘还骂我,说我‘跟个野人一样’,这两天就不许我出门了。姐姐,你带我去学堂吧?这样我每天也有个事情做。”
邢灵说:“我先过去问一问夫子,他若同意了,我给你个回信。”
来娣欢天喜地道:“那我跟你一块儿去,我不进去,只在门口等着你。”
还没走,忽听里面何叔叔喊:“来娣!来娣!”
来娣皱着眉,抿着嘴,高声道:“我在跟邢姐姐说话呢。”
邢灵也说:“对,跟我说话呢。”
何叔叔说:“邢灵呀,来娣的娘说了,这几天不许她出门,你要么就进来跟她说话,要么就忙你的,让来娣回来,在屋里老老实实待着。”
来娣无奈,推推邢灵说:“邢姐姐,你快去问,我在这儿等你的消息。”吱呀呀地推开门,回到屋子里:“邢姐姐走了,我回来了,你满意了吧?”
俞夏这会儿正在午睡,邢灵便在小楼前等着他。
秋天了,小楼前的池塘里,荷叶半池青,半池黄,青的亭亭而立,还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黄的收拢叶子,无精打采地折了腰。青色和黄色彼此间错着,构成一幅张扬艳丽的图画,漂亮极了。
邢灵脑海里回想着自己近日看的诗里,有没有描绘这种场景的,还没有想到,俞夏已经从房间走出来:“怎么今天来的这么早,有什么事儿吗?”
邢灵把来娣的事儿说了,俞夏思忖片刻,问:“她识得字吗?”
许多年前,何婶婶知道她在学识字的时候,把家里的四个孩子全赶了过来,要跟着一块儿学。
想着教一个也是教,教五个也是教,还是件积德的好事儿,邢大夫便没赶他们走,只是跟她们说:“你们学得下去就学,学不下去就出去玩,只一样,别在这里闹腾。”
学了半个月,徐斌被朋友们一撺掇,跑去爬树摸鱼了。何婶婶想着他年纪最小,没耐性,学不下去很正常,以后去学堂还有夫子教,也就没逼他。
学了三个多月,碰上收稻子种稻子,何家一家老小齐上阵,忙得没完没了,便全部告假了。
邢家地少,忙完后,还特意让邢灵温习之前学的字,又让她每日里练字,专门等何家忙完。等了将近一个月,眼看着何家没有以前那么忙,还是一个学生也没过来,只得过去跟何婶婶说:“是时候继续上课了。”
何婶婶说:“再等等吧,这些天她们也累了,让她们好好休息休息,再过几天,还要种地呢,等种了地再说吧,实在不行,你先教邢灵。”
这么一耽误,邢大夫也犯懒。与其挤出时间教邢灵识字,不如自己出去走走路,吹吹风,看看桥,喝喝茶,跟朋友闲话几句,消遣消遣。
他不提,邢灵也乐得自在,一会儿跟招娣玩,一会儿跑去找孟娴,闲的时候就看别人放羊、钓鱼。那时候跟孙家的儿子关系还不错,有时候孙家的儿子会喊她一块儿到河边摸龙虾、摸黄鳝,或者是爬树摘果子吃。
一直到冬天,连着下几天大雪,又没有人来请邢大夫看病,大家都被冷风困在家里,闲得不行。邢大夫才又下定决心重新教邢灵。
招娣她们想过来学,何婶婶不让:“有这个闲功夫去认字,还不如坐下来跟我一块儿剥花生呢。你爹不管地里的事儿,你们一个个再去享清福,靠我一个人,剥明年也剥不完。”她将大箩筐里的花生分了一半到小萝筐:“这一筐是你们三个的,什么时候剥完了,什么时候过去。这是一晚上的量呀啊,可不是说剥完这一筐,你们从此以后就不用干活了。”
这么一箩筐,剥到天明也剥不完。招娣和盼娣都没说什么,来娣却不依:“你就是不想让我们去!”
何婶婶道:“对,我就是不想让你们去,怎么了?学三个月,认得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可以了,学那么多做什么?又不能考状元。”
来娣说:“是,我们考不了状元,何斌也考不了呀,他笨死了。”扭头看到何斌正蹲在箩筐边,捡着她们剥好的花生吃,狠狠在他额头戳一下,“你又没有剥,有什么脸吃?不许吃!这以后都是要榨油的,你吃完了,我们以后吃什么油?”
何婶婶咬着牙锤来娣一下,专门抓一把剥好的花生给何斌:“一点花生,有什么稀罕的?你们要是喜欢吃,我也不拦着。”又瞪来娣一眼,“生气也没用,门我都锁了,不剥完这篮花生,别想出去!”
来娣气呼呼地瞪何婶婶一眼,低着头一边淌泪,一边剥花生。本来是很气的,剥着剥着也就没那么气了,加上何婶婶把小萝筐的花生倒了将近三分之一到大箩筐,又逗着她说话,越发不生气了。
剥了大概一多半,何婶婶心疼油,吹了灯让他们睡觉去。
来娣还说要去邢灵家,何婶婶瞪她一眼:“看来手还是不酸。”又说:“你们不是娇小姐,没邢灵那么好命,学一点儿字不当睁眼瞎就可以了,学那么多有什么用?安生睡吧。”
满打满算,来娣只学了三个多月的字,算识字吗?
邢灵又想到自己最近跟着俞夏学《诗经》,看一个字不认得,看一个不认得,跟白字先生也没什么区别。至少从学《诗经》这一方面讲,来娣跟她认识的字应该都差不多。
邢灵点头笑道:“识字的。”
俞夏说:“那就可以来,正好跟着你学《诗经》。只是,你们两个人的话,书房的空间就不够了,我得重新给你们安置个地方。以后有机会,还是得请个女夫子,做什么都方便。”
他甚至想过明年要是在没有女孩子,就不在布告上写招收女学生,想不到邢灵还真帮他引来一个,这会儿高兴得不得了,问:“什么时候能来?”
邢灵说:“不知道,我得去问问她。”
来娣下午无事,瞒着何叔叔和何婶婶径直过去。一进学堂,瞧见这里面的精巧布置,眼睛都亮了,一路上左看右看,犹觉得目不暇接,跟邢灵第一次过来时一个样。
明明没隔多久,却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邢灵觉得自己现在脱胎换骨,完全是另一个人了。
穿过曲折回环的小桥到那座小楼,小厮说:“我们家少爷临时有事儿出门去了,邢姑娘带着她径去二楼便是,想看什么书,随便拿。”
邢灵心下觉得不对劲儿,也没有多想,趁着俞夏不在,邢灵教来娣认了一下午的字。等天蒙蒙黑,学堂的学生放学离开后,邢灵带着来娣离开,把她送到家门口,约好第二天一块儿去学堂。
晚上的时候,邢灵看着书,又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以为是小赵嫂嫂那边,不耐烦地叹一口气,勉强又看了一会儿书,还是没忍住,拉开房门。
她刚走出去,韩妈也披上衣服出来:“真是奇怪,何家那边怎么闹起来了?”
邢灵竖起耳朵想要细听,声音忽然消失了,不知道是哪儿来的。
韩妈打个哈欠:“何家今年事儿挺多的,招娣成婚、怀孕了,盼娣出家做尼姑不受待见,这会儿八成又是来娣有什么事儿了。唉,儿女多了也麻烦。”
盼娣出家做尼姑不受待见,这件事儿吃晚饭的时候韩妈就告诉邢灵了,说:“庵里的尼姑嫌她不干净,不让她跟着出来做法事,让她留在庵里看门。要我说啊,现在这样,还不如让她还俗找个人嫁了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她现在这个情况,也嫁不了什么好人家。”
但是招娣怀孕的事儿她可没说啊!邢灵皱着眉头:“招娣什么时候怀孕的?”
韩妈回过神,说:“什么怀孕?谁怀孕了?”
邢灵说:“招娣!”
韩妈大吃一惊的样子:“招娣怀孕了,我怎么不知道?”
邢灵说:“你刚才亲口说的,我听得很清楚,别想骗我!”
韩妈笑道:“你的这双耳朵啊,重要的事儿,我千叮咛万嘱咐,你都听不见,不重要的事儿,你听得倒挺清的。是,招娣怀孕了,中秋节的时候便怀了一个多月,现在少说也该有两个多月了。”又低声道:“你知道就算了,可千万别告诉别人,你一告诉别人,你何婶婶就知道是我走漏的风声,要记恨我的。”
隔壁何家吱呀呀开了门,紧跟着自家房门前便传来哐哐的敲门声,何婶婶高声怒道:“开门,是我!”
韩妈一听这来势汹汹的阵仗就生气,嘟囔道:“莫名其妙,自己家出事儿,找我们做什么。”跟邢灵摆摆手让她回房间,自己磨磨蹭蹭地过去开门,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何婶婶看到邢灵的窗子还亮着,阴阳怪气道:“我来告诉你们家邢灵,她想去学堂,没人拦着她,但是别带着我们家来娣走歪路!”
这几句话是特意对邢灵讲的,声音还是很大,对韩妈说话的时候声音就很小了:“徐诚不在乎她外面的名声,还请媒人上门提亲,那是徐诚好,不是说她去学堂读书,外面就没有闲话了!自己的名声都坏了,拉着我们家来娣——”
韩妈当即打断她:“外面的闲话多少能当真,多少不能当真,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吗?”
何婶婶本来想说的话全被韩妈一剪刀剪断,全落进肚子里,心里的怒气也被一盆凉水浇透。嗫嚅半天,叹一口气道:“总之你告诉她,来娣不可能跟她一块儿去学堂的。”
她先是把来娣所有的鞋子藏了起来,又把家里其他人的鞋子,除了脚上要穿的,都藏了起来,锁在何叔叔做木工活的房间里,再把门锁上。
来娣赤着脚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去就不去嘛,干嘛防我跟防贼一样。”
何婶婶说:“防你还就得跟防贼一样。你也不想想,为什么除了邢灵,没有一个姑娘家愿意去立人学堂呢?”毕竟隔墙有耳,何婶婶压低了声音,把来娣拽到自己怀里:“说句实在话,邢灵现在的名声,还不如你二姐呢。你跟着她,那是把路走窄了!”
来娣嫌弃地扭着身体从她怀里挣扎出来:“全是胡说八道!你们从前怎么传邢姐姐疯了的,还记得吗?人家疯了吗?没有!就是你们这种人太多了,我二姐才被逼得不得不去庵里。”
何婶婶说:“我的话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你不听也就算了,何必攀扯上你二姐?我正为她的事儿生气呢!”
来娣想到她二姐,眼眶也忍不住酸了:“我说的是实话,若没你们背地里嚼三说四,我二姐真不至于就去庵里了。她一个人被庵里那么多人欺负,日子肯定难过死了。”
想到盼娣,何婶婶心里也难过,叹气道:“要是来娣没嫁给王家就好了,让盼娣嫁过去,再给来娣寻个好人家,这多好啊,可惜了。”
来娣本来还觉得挺暖心的,听她这样说,有生气起来,赤着脚回了房间,关上门,躺在床上生闷气。
为跟跟何婶婶赌气,她一整天没吃饭,除了必要时候,只躺在床上睡觉或者睁眼看天花板。到了晚上,饿出了一身的汗,心也慌得要命,感觉差不多快死了。
何斌和她睡在一个房间,她睡在大床上,何斌睡在另一张小床上。她低喊了两声“何斌”,何斌一骨碌爬起来:“怎么了?”
来娣说:“我饿了,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动静小点,别被发现了。”
何斌耗子一样出去,过了好长时间,端过来一碗东西给她:“我把馒头撕碎了,泡了热水,加了一点调料,还有一筷子香油,你尝尝好不好吃。”又从枕头边拿出来一块桃酥:“我下午给你的时候,你说不要,现在还吃吗?”
来娣说:“不吃!”呼呼噜噜把这碗饭吃完,还是饿,看向何斌。
何斌自觉地把剩下的半块的桃酥递过来,偷偷摸摸地把碗刷了,回来睡觉。
来娣说:“还行,没白养你。”
何斌说:“切!”
短暂的沉默后,何斌又说:“三姐,说真的,你别去学堂。不只他们大人说,学堂里的小孩子也说,说得可难听了,我们没必要去惹这个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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