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席后,俞夏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先去找邢灵。
邢灵没看书,也没午睡,躺在床上,双手抱在脑袋后面,看着帐子顶。听到俞夏跟韩妈说话的动静,也懒得坐起来,盖上被子,闭着眼睛装睡。
俞夏推门一看,又关上门:“既然她睡了,那就等下午的时候再跟她说吧。”
韩妈说:“她装睡呢,我刚过去的时候还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呢。她爹骂她了吧?中午回来问她什么都不说,饭也不吃,直接躺床上了,我劝了好多次,就是不听,刚才才把那碗饭端到别人家喂狗去了。”推开门高声道:“邢灵,人家来找你说话,你装睡做什么?”
邢灵烦躁地“啊”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我乐意!”
韩妈推推俞夏,俞夏走进去,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身上有股淡淡的酒味,难闻极了。
邢灵抿着嘴,屏住呼吸,听到俞夏说:“我已经跟徐诚说清楚了,你怕你爹不答应,先问我借钱,能借一点是一点,借不来也就算了,谁知道我同意了,当下只顾着高兴,也没细想。过几天想想,觉得一下子问我借这么多钱不太好,想把钱要回来,再问你爹是什么意思,被我劝下了。徐诚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一味地谢我,估计没有生气。”
邢灵尽可能地屏气,说:“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就那样吧,我现在是无可无不可了。”
俞夏抬起袖子闻了闻问身上的味道,起身过去打开窗子,任由北风吹进来,回过来问她:“什么叫无可无不可?”
邢灵说:“我不信他不知道我在受冻,明明既然知道,还赌气不去看我,所以我现在无可无不可。这有什么难懂的?夫子,我看你的样子似乎是醉了,快回家吧,我也要睡了。”
俞夏望她一会儿,关了窗子,又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问她:“手串你执意不收,仍在我那里,这没什么说的。欠条和借条呢,怎么也没找到?”
邢灵说:“留着也是给人留把柄,所以我烧了。”
俞夏点点头:“我也烧了。”沉默片刻,看着邢灵,郑重其事道:“徐诚其实很好,这是无可置疑的事情,你不要因为这个跟他生气,伤了你们的感情。不过,若是你执意如此,或者是天公不作美,其实我也很好”
俞夏离开没多久,前面传来沉闷的古琴声,邢灵叹一口气,被子蒙着头,捂着耳朵。
不知道多久过去,有人推了推她的身子,她不愿意理,那人又推了推,邢灵烦躁地坐起来,看到是韩妈:“什么事儿?”
韩妈说:“你爹骂你,我又没骂你,跟我生什么气?”亮出手心的宝蓝色的珐琅盒子,往她面前一送:“你猜这是谁送来的?”
邢灵说:“夫子!除了他,谁家还有这样精巧的东西。”
韩妈把珐琅盒子放到她手心:“对啦,是你夫子送来的,冻疮膏。依我看,你夫子对你,可比徐诚上心多了,到这会儿徐诚也没来看你。”
邢灵皱着眉头道说:“那能比吗?徐诚吃完饭还得回去做事。他若是没事儿,这会应该也来了。即便他不来,我也可以去找他,不一定非要在这里死等。好了,这会儿时候不早了,我要去学堂了。”
她拿着那个珐琅盒子出了家门,到学堂门前,望着“立人学堂”的招牌,没有进去转身沿着小巷漫无目的地乱走。
走到河边,顺着河道一路走,绕镇兜了一圈,这一路没人,她心里也怕,手里握着地上随便捡的树枝,以备不时之需。
走到太阳略微偏斜,她找了个偏僻的地方蹲下来,把地上干净的雪一把一把攥在手心里,再扔到河里的冰面上,或者走得远远的,扔到树上,看着树上的雪哗哗落下来。
太阳一直不落山,她却待不下去了,往家里走。
韩妈正坐在客堂,一面烤火,一面缝着衣服,瞧见她回来,说:“稍微出一点事儿就心浮气躁学不下去,可见你不是读书的料。”
邢灵说:“我不是,那又怎么样呢?本来也不想读了。”
韩妈惊讶地看她一眼,说:“那好,我明天就告诉你爹,你爹再告诉前面的夫子,你就可以不去学堂了,安心留在家里做嫁衣。这会儿再不开始,怕是来不及了。”
邢灵说:“那你去说呗。”
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后,站在韩妈看不见的地方,把珐琅盒子扔到院子里堆着的柴火地下,又往里面踢了踢,来来回回地走了两趟,估计看不见,回到房间里。
夫子在这里教过她书法,也在这里送过她镯子,也在醉酒后过来和她说话,眼里全是蜜糖。他是夫子啊,比她长了许多岁,怎么可以对她有那种感情呢?她一想到,就觉得害怕、恶心。
反锁上门,趴在桌上默默想了一会儿,掉了几颗眼泪,她又擦掉眼泪。
桌上还放着几本书,是她没有看完的,邢灵想早点看完,还给俞夏,从此再也不见他,不跟他有任何接触,便翻开书,耐着性子看。
不知不觉天黑了,韩妈推推门,问她:“我要做饭了,你想吃什么?”
邢灵说:“随便。”
韩妈又推推门:“把门打开呀,关门做什么?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快开门。”
邢灵过去打开门,又重新坐回去看书。
天黑了,她还没有点蜡烛,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书上的字,所以头几乎是埋在书里面。韩妈说:“天黑了,还看得到吗?点油灯吧,别把眼睛使坏了。还有,你下午跟我说不去学堂了,是真的还是假的?不要我前脚更跟你爹说,你后脚就反悔。”
邢灵说:“当然是真的了,这里的几本书看完还给俞夏,从此就再也不看了。”
韩妈点点头,赞许道:“这样才对嘛,终于像个大姑娘了,不胡闹了。”
她去厨房淘米,备菜,刚坐下来烧火,邢灵走过来,站到她身边:“韩妈,今天你休息吧,我来做饭。”
韩妈说:“你真是会胡闹,今天新穿的干净衣裳,不好好爱惜,过来做饭干嘛?弄脏了还得我洗,回去看你的书吧!”
邢灵说:“我不想看书,我就想做饭。从前我不愿意做饭,你非要逼着我做,我现在愿意了,你又不肯,真是奇怪。”
韩妈仰头看着她:“你就不奇怪了?从前让你做饭,你死活不肯,这会儿不让你做饭,你还非要做饭。不是说不让你做,你瞧你这身衣裳,合适做饭吗?现在天也黑了,你做饭慢腾腾的,等你做好,我都饿死了。你要是真想做饭,明天中午你做,这总行了吧。”
邢灵说:“那我烧火,烧火总没事儿吧。”
韩妈还要说什么,邢灵硬要拉着她起来,她无奈地叹一口气,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把位置让给邢灵:“你这孩子,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她烧火,韩妈搬把板凳坐在她身旁,跟她讲了几桩事儿,问:“那钱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邢灵把夫子跟徐诚解释的话原样告诉韩妈,忽然想到自己现在应该是讨厌夫子的,再一想,又夫子虽然做人不行,可是这段话说的确实很对,借来一用也没什么。
韩妈又问了几个问题,把事情弄得透彻了,叹道:“找个对的人成婚真不是个容易的事儿,姑娘家门第高了,男方会自卑,男方家门第高了,姑娘家又要受委屈,可世上能有多少正好门当户对的婚事儿呢?譬如你家和孙大夫一家,算是门当户对吧,可人家儿子读书呢,小小年纪就是秀才了,以后说不定要做官的,怎么肯娶乡下丫头呢?就是娶了,以后难保不会嫌弃。徐诚若是不那么要强,这婚事儿倒是不错,可惜他娘——”韩妈陡然住嘴,朝邢灵笑一笑,不说话了。
邢灵问:“他娘怎么了?你又嫌弃人家眼睛不好使?”
韩妈说:“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你还记着呢,这会我说的可不是因为这个。”
邢灵问:“那为什么可惜他娘?”
韩妈想了想,神神秘秘道:“有件事儿你爹不让我告诉你,隔得时间长,我也忘了,今天正好提起来,偷偷告诉你吧。你还记得中秋节中午,你爹请前面的夫子吃饭的事情吗?其实他那天中午想请的人不是前面的夫子,而是徐诚一家。徐诚只有一个母亲,你爹怕自己过去不方便,交代我去请,可不管我怎么说,徐诚他娘都不肯来,我告诉你爹,你爹怕是我的面子太小,自己也过去请了一趟,他娘还是不来。”
邢灵说:“不来就不来,又怎么样呢?”
韩妈自觉没意思,也说:“是啊,也没怎么样,不过你爹不让我告诉你,我也就没说。”
邢灵知道肯定有什么缘故,自己想一会儿,也想明白了。她嫁过去以后,要跟徐诚他娘长久相处的,徐诚他娘若是不喜欢她,那她的日子就不会好过,赵家的事儿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邢灵望着韩妈:“夫子赠了十五两银子,我爹也赠了十五两银子,他们家的债务马上就瓦解冰消了,他娘知道,应该会很高兴吧。”
韩妈说:“他娘是会很高兴,可是他呢?徐诚这孩子,我看着是个要强的,估计不愿意这么轻易地接受。倘若他真的接受,那以后不免要低你一头——”
邢灵打断她:“怎么会呢?我不是那样的人。”
韩妈说:“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可是徐诚不知道呀。就是知道,也要看他是不是那种四看重面子的人。你不知道,有些人把面子看得比天还大,你伤了他的面子,比杀了他的父母还让她难受呢。”
冬天,按道理大家吃饭都早,韩妈是忙着缝衣服耽误了,所以才这么晚做饭。吃过晚饭,邢灵自告奋勇去刷碗,还没收拾好,听到徐诚的声音:“韩妈,我来找邢灵。”邢灵还没说话呢,徐诚直接从厨房走过,到了客堂,看到韩妈在这里,不解地望向点着油灯的厨房。
韩妈说:“她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勤快起来了,非要刷碗,结果到现在还没刷完,我听她倒了三遍水了,这是第四遍,不知道有没有第五遍。”
邢灵说:“没有刷干净,当然要多刷几遍了。”
徐诚走到厨房,借着豆大的油灯看到锅里有半锅水,不知道是不是干净的,问她:“这是用过的,还是没用过的?”
邢灵指了指橱柜:“筷子、碗、盘子都洗好放进里面了,这水是要倒掉的。”
徐诚从她手里接过半只葫芦锯成的水瓢:“那我来吧,你去洗洗手。”麻利地将水舀起来,倒在专门放泔水桶里面,问清泔水倒哪里后,顺手拎出去倒了。
回来洗过手,邢灵拉着他,大大方方从韩妈面前经过,进入自己的房间,留了一条小缝。因为她去年生过冻疮,今年入冬,邢大夫便送过来一盒手膏,邢灵想起来的时候用一点,这会儿还有许多,用手指挖出来一块抹在徐诚的手背上。徐诚闻了闻,抹开了:“这几天冷得很,我脸有点皴,你多给我挖一点,我再抹一下脸。”
邢灵说:“抹手的和抹脸的是两样东西。”拿起来另一个盒子,挖了一点点抹在徐诚的脸上:“回头我再找个盒子,给你匀一点,你慢慢用。”看着他抹完脸,郑重其事道:“问夫子借钱的事儿,我不该瞒着你的,我知道你会有一点生气,但你相信我,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徐诚两只手摊在她面前:“你都这样待我了,难道我还能跟你生气吗?”又垂下手:“不瞒你说,今天我也很煎熬,不是为你向夫子借钱,而是为我把缺钱的事情告诉你的。我不该告诉你的,告诉你也不过是为难你,我应该直接去找邢大夫,他是个很好的人,他会体谅我的,可是我太爱惜自己的面子。”
邢灵说:“也不是你的错,算了,就让这件事儿这样过去吧,我们谁也不要提了。我下午的时候跟韩妈说我不要再去学堂了,她说她会告诉我爹,这样我就只需要在家里做嫁衣,等着出嫁了。”
徐诚愣了一下,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可是我还有事儿想求你去做呢。这是我这些日子做的一篇文章,我自己不知道是好还是坏,想拜托你交给那边的老夫子,请他斧正。”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