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受伤的雄鹤已经被姜医生接走照料，后院的小屋，敞开的窗扇，简陋的草窝旁，只剩下白筠和许淮弈并肩蹲守。

此刻，两人并肩守在这枚鹤卵旁边，白筠收留这颗蛋已有一段时日，许淮弈直至近日才得知真相。虽然感知不到里面的小生命的脉动，但身体还是无意识地前倾，眼底写满了紧张和期待。

白筠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悄悄覆上了许淮弈的手背，问：“紧张吗？”

“你不紧张？”许淮弈反问。

“当然紧张，”白筠轻笑两声，刻意放缓了语速，低声在许淮弈耳边絮念着：“好像在给你接生一样。”

“……”许淮弈没好气地没好气地抽回手，顺带白了他一眼，“怎么不说给你接生？”

白筠笑意更深，伸手去戳了戳许淮弈劲瘦的腰腹，问：“我吗？”

“……别，闹！”许淮弈最受不住这个，只好一边躲闪一边压低声音，几次三番试图抓住作案的手，“……啧，行、行了，别吵到它。”

恰逢此时，蛋壳传来细微的碎裂声，白筠见好就收，适时地收回手。一道清晰的裂缝跃然眼前，里面的小生命正努力冲破这层屏障。

动手动脚，得寸进尺！许淮弈瞥他一眼，颇有些虚张声势：“我们很熟吗？”

白筠抿了抿嘴角，表情看起来有些受伤。

许淮弈见他这副模样，心头莫名一揪，烦躁地摸了摸后脑勺，轻咳一声，“不过我们现在也没事干，帮不了这个鸟崽，”他抬了抬下巴，“咱俩聊聊？”

白筠：“又要玩快问快答？”

“随便聊聊就行，”许淮弈又大度起来，“……让你先。”

白筠略作思考：“上一回的，还作数吗？”

许淮弈一噎，想起了不久前自己说出“满意就留下”的蠢话，顿时心里又恼又羞。被白筠戏耍之后他哪能这么简单就坦白了？

他憋了半晌，还是乖乖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作数。”

白筠微微一笑，继续问：“之后想去哪里旅行？”

许淮弈心想那可海了去了，自己的清单上还有好多待打卡的观鸟圣地没去过……良久，他如数家珍：“……哥斯达黎加、亚马逊热带雨林、南乔治亚岛、西伯利亚、坦桑尼亚！”许淮弈越说越兴奋，仿佛那些雨林、冰川和迁徙的鸟群就近在眼前。

白筠皱了皱眉，有些无奈的评价：“……挺好。”

“你呢？”许淮弈随口反问。

“你刚刚说的，我也都还没去过。”

“谁问你去没去过了？”明牌之后白筠说的话越发的有进攻性，许淮弈只觉得这个人总不按套路出牌，根本没在认真回答问题吧？

他故意蹙起眉，“我是在问你喜欢哪里。”

“不太了解，你说下个月适合去什么地方玩？”

“下个月，”许淮弈没听懂白筠的弦外之音，“坦桑尼亚吧，可以去看天河之渡，角马迁徙！”

白筠在一旁所有所思，缓缓问着：“还没问过你，你出柜了？”

“……唔，高中就出了，”许淮弈思索片刻，眼神放空，好像在回忆，“那时候，就……挺自然的，网络上一直在炒各种CP，男女老少……呃，少不行，总之万物皆可配对，你懂吧？”许淮弈轻描淡写，在他的生命里从来没什么是值得困扰的事，“总之就是看得多了，某天突然就开窍了。”

白筠静静听着，“家里人都支持？”

“支持啊，”许淮弈放松下来，“他们也蛮open的，就说开心最重要。”

“那……对你对象有要求吗？”

“……干嘛，打听那么多，”许淮弈终于后知后觉地品出这话里的深意，双手往后一撑，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你要嫁给我啊？”

“嗯。”

“……”

“嫁妆都给你了。”

“……我靠，”许淮弈的笑容僵在脸上，大脑一片空白，“你今天怎么……”总不打声招呼就说些乱撩的话？

“早晚都是你的。”

许淮弈怔怔望着眼前人，觉得“白筠”像一个温柔的谎言。心底有个声音说：人都到你眼前了，你还犹豫个毛啊。

“……怎么总这样。”他心头蓦地一软。

先前许淮弈总觉得白筠把一切事情都说得云淡风轻，情话信手拈来，姿态永远游刃有余。经过这几年的分别、成长与误会冰释后，他隐隐窥见了白筠深藏的不安与深情。

他从小在优渥开明的环境里长大，虽然被同学玩笑称作“住在半山别墅里的太子爷”，却从未因此感到隔阂。金钱、性向、前途，这些对很多人来说沉重的话题，在他的世界里都轻飘飘的，像天上的云。

白筠呢？他的名字起得如此轻巧，但似乎人生并不轻松，是截然不同的、他未曾经历的人生底色。

他出柜的时候什么样？多半是六亲不认，一地鸡毛，半身不遂吧。

听说他是高材生，从那曲到北京三千公里，为什么回来了？是故乡的牵绊太沉，还是在异乡受过伤……

那些轻飘飘的情话，或许都是在废墟里开出的花。

许淮弈头一次发觉自己神经如此大条，对白筠了解得实在太少太少。这会儿脑子里凭空冒出来许多问题，好像这破壳而出的生命一样，一下下撞击着那层薄薄的屏障。

从前是苦于时光短暂，享受当下就好，而今时过境迁，再想问，又难以诉之于口了。

他张了张嘴，把那些呼之欲出的疑问又生生咽了回去，想当做是旧事封存。

又好奇，白筠会希望他问吗？

就在许淮弈思绪翻涌，问题难产时，那枚鹤卵又传来了细碎的动静。许淮弈几乎要以为这小生命也在偷听他们聊天，偏在此时发出动静，巧妙地化解僵局。

伴随着清脆的剥裂声，蛋壳上的裂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隐约可见内里湿漉漉的绒毛，以及一枚稚嫩却倔强的小喙，正努力地叩响新世界的大门。

方才的思绪被尽数抛却，许淮弈望着那努力破壳的小生命，轻笑调侃试图缓和一些过度紧张的心脏：“你说它像不像猫的小口红？”

“……？”

白筠他转头看见许淮弈屏息凝神的侧脸，其实许淮弈除了笑容动人，侧脸也很优越，鼻梁高挺，轮廓分明，此刻唇线微微上翘，全神贯注在眼前的雏鹤破壳上，正沉浸在成为“临时爸爸”的兴奋和紧张中。

白筠凭空生出了几分妒忌，重逢这么些时日以来，许淮弈哪里这样看过他？

“没看过。”

“你养外衣这么久，没看过它发情？”许淮弈不可思议地转头，却撞进一片幽深的眼眸。

“……”白筠看了眼前人半晌，不答反问：“你知道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许淮弈怔了怔，双颊倏地烧红，“你……你tm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好在这时，姜医生前方发来报道，把即将沾染颜色的话题不着痕迹地终止：伤养好的黑颈鹤被放回了湿地，它的伴侣竟一直在原地等候。

动物世界的几天，不似人间这般匆忙算计，雌鹤应该等得很痛苦吧。

“居然还在等他，”白筠听到消息有些惊讶。

许淮弈感叹：“不愧是一夫一妻制的典范。”

白筠这头敏锐地又捕捉到了情情爱爱的话题，开口说：“我也是一夫一妻制。”

“阿弈，你刚刚说，”白筠倾身靠近了些许，“作数……”

温热的呼吸掠过他的耳廓，许淮弈脑子里还是黄色玩笑的遐思，被白筠突然贴近的身形搅得一团乱，他慌乱后退，却忘了自己正坐在小矮凳上，一个踉跄，整个人向后跌坐在地。

两人安静沉默了良久，小生命也跟着没了动静。

白筠想伸手拉起许淮弈，顿了顿又收回了手，忽然不确定自己是否太过心急：“摔着了？”

“我刚刚……”许淮弈想找补点什么，他原本没想躲的。

白筠转头看了看蛋，起身去把窗扇拉得更开，率先抽离了尴尬的境地，问：“它怎么不动了？在偷懒？”

“它累了吧，”许淮弈手忙脚乱地想站起来，拍了拍衣裤，“我刚刚是突然…被吓到了……没想躲你。”

他犹豫片刻，终于决定问个明白：“哎，”

“我们继续刚刚的问题环节，这鸟出来还得一会呢。”

“好。”

许淮弈斟酌着开口：“你什么时候出柜的？”

“……前年？”

许淮弈拍灰的手顿了顿：“你那会儿没拍拖，做什么要出柜？”

白筠语气温柔：“……因为心意不变了。”

“那在我之前……谈过几个？”许淮弈想了想又问。

“你怎么这样想我……”白筠有些受伤，轻声道：“没有别人。”似是察觉到许淮弈态度里的松动，白筠向前半步乘胜追击，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只有你。”

“骗人的吧？”许淮弈狐疑地看着他。

就算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没准自己还会吃醋到剩几分钟的闷气，也是惊呆了一下。

自己竟然是白筠的初恋吗？

那那些风流的姿态，一夜情的暴论，究竟是怎么横在两个人之间三年的？

“怎么，”白筠轻笑，方才的小心翼翼渐渐化作一丝痞气，“觉得我技术很好？”

原本许淮弈正被白筠这记直球打得头晕目眩，冷不丁又被白筠时不时的流氓劲儿给毁了，“……有机会试试技术不好的人什么样。”

话音落下，白筠周身气息骤然沉敛，阴影完全笼罩住许淮弈，轻轻捏着许淮弈的下颌迫使他抬头，声音里带着危险的温柔，“没有别人。”

在这样充满压迫感的气息中，许淮弈突然向前拉近了最后半寸距离，两人鼻尖几乎相触：“那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第一次见面。”

“真的？”许淮弈不退反进，说话间鼻息尽数缠绵在两人之间，“抱着猫是故意来撩我？”

白筠浅笑，“假的。”

“嘁，咁巴闭（真稀奇），”许淮弈轻哼了一声，退了回去，“我就知道……当时我就只是路人吧。”先心动的是他，主动靠近的是他，之前主动在他，现在……也可以是他。

身侧传来清脆的碎裂声，只见那颗裂缝越来越大。

许淮弈的理智在蛋壳碎裂前率先土崩瓦解。

保护小生命的第一层防护层逐渐变得脆弱，零碎。

须臾，许淮弈向前吻了上去，如同多年前在神山脚下那般。

一只尖尖的嫩嫩的鸟喙挣扎着出来了。

白筠眼帘轻垂，温柔地接纳了这份靠近，从容地开启了一道缝隙。

丑丑的。

湿漉漉的。

良久，许淮弈觉得自己这个临时爸爸实在是有些不负责，撤回了身子，和白筠一起看向了刚出生就被喂了狗粮的小雏鹤，

“丑小鸭？”嘴上这么说着，白筠心底的某个角落却无声塌陷着，虽然参与度不高，但也是他和许淮弈一起孵出来的。

“……刚出生都这样，”许淮弈轻哼，“你刚出生也邹巴。”

“你怎么知道？我生来就好看。”白筠反问，“你想看吗？”

真自恋，许淮弈心想。

但还是说，“有照片？看看。”

白筠一颗心始终在半空悬着，他怕刚才的吻只是一时冲动，怕刚才只是许淮弈听闻“初恋”二字时产生的短暂悸动，忐忑道：“那刚刚算是答应我了？”说完又好像不确定什么似的加上了威胁：“……答应了就给看。”

“嘁，多稀奇，”许淮弈轻嗤一声，却抬了抬手，“你的嫁妆在我口袋里。”

终于得偿所愿，白筠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根三生绳，细致地、庄重地，将这份失而复得的牵绊，系回了许淮弈的手腕。

绳结落定，他反手不容拒绝地扣住了许淮弈的手，双手交叠，十指相扣。

芜湖，这章也写得很开森。

&写到这章终于重圆了。

再谈几章甜甜的恋爱就完结好吗？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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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没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