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落子无悔无逆转

夏日雨水很多,烈日很猛,有时夜间雷雨交加,天亮后艳阳东升,除了坑洼积水,无需等到午时,地面就干了。为了清凉消暑,柳幸幸时不时会挑水泼湿地面,让风送来丝丝凉意。

自怀县回来已过去一个月,她大多绣小物件,两三天就完成一件,等绣完这些,她一起拿出去卖,就能得到第一笔钱。为此,她特地缝制了一个大荷包,绣上几片小柳叶,想想铜板银子在里边铛铛作响,她心里就美。

此时正午,蝉鸣烦人,夏日容易打盹,连脚边的小狗都在酣然大睡,她放下手中的活儿,拿起蒲扇扇风,正要躺在竹椅上眯会儿眼睛,就听到外头有马蹄声,紧接着门锁开动,她的瞌睡虫立马逃得无影无踪,连小狗也坐起来。

陆迢一进门就看到一人一狗在屋前浑身戒备盯着他。头顶的艳阳明晃晃从天井落下来,照亮四周,也将柳幸幸的皮肤衬得莹白透光,白发照出浅浅的金,盘进藕荷色的头巾里,淡红双目饱含惊讶,令他又心生初见时那种看见兔子成精的错觉,不是令人惧怕的鬼怪,而是不属于人间、独属于山林的不可亵渎的天然明净。

“恩公?”柳幸幸不解陆迢这时候怎么会回来。

陆迢走近,指了指自己的后肘,柳幸幸疑惑看去,并没有什么东西,要说一点不同,是她洗衣服的时候看这里有磨损,用黑线绣了一片小柳叶遮盖住,这不是第一次缝补衣服了,有时陆迢还会拿来给她补补呢。

陆迢给自己倒了碗水解渴:“方才晏夫人看见,问我是谁绣的,我说你。”

晏夫人,自是晏清光的夫人,江姮。

“怎、怎么了?”柳幸幸不安看着陆迢。

“晏夫人说,绣工很好,想见见你。”陆迢想不到江姮会如此眼尖,他和曾柏去晏宅办事,出来时碰上江姮,他一身黑衣,连补的线也是黑的,居然还能被看到,然后江姮又问他有没有别的绣物,他腰间帕子就是柳幸幸绣的,一角绣着一条小柳枝,看得江姮连连说好,很想见到人。

柳幸幸听来陆迢的所言,自己的绣品能被人喜欢欣赏,当然是件高兴的事,可她却心虚起来:“我、会吓到晏夫人的。”

陆迢反问:“你以为晏夫人不知道你?”

“知道和看到是两回事。”柳幸幸依旧害怕见生人。

陆迢没空跟她扯皮:“难道让晏夫人亲自来见你?”

“当然不是。”她怎敢这么做,只好硬着头皮应下来。

“去换衣裳,快些。”

天热,柳幸幸在家踩着草鞋卷起裤脚袖子,当然不能这么随便出去见人,对方还是个大人物。

一路上,柳幸幸问陆迢应该注意什么,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陆迢都回答得很敷衍,她又怕万一得罪人牵连到陆迢怎么办。

陆迢脱口而出:“牵连我作甚,我又不是你什么人。”

话一出口,他下意识收拢双臂。

这话也没错,柳幸幸却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抓紧了鬃毛,热风扑在脸上,背后贴着陆迢的胸膛,清晰感受到他的心跳在她背上震动,快而有力,似乎要撞破她单薄的背脊,占据她那颗心的位置,掌控她的心跳呼吸,变得和他一样快,令她陌生心慌。

见她突然安静,陆迢也觉得自己嘴快了,不管怎么说,她这是担心自己不是?意识到如此,他难得心软,僵硬宽慰:“晏夫人脾气很好,你无需害怕。”

柳幸幸胡乱点头:“哦。”

陆迢低眉盯着她的头顶一瞬,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兔子急了还咬人,泥人也有三分脾气,诚不我欺也。

现在怎么办?

陆迢降下马速,放低语气:“晏夫人见过多少人,非点你的名,一定会给你相应的报酬,你不是想赚钱?”

一听报酬、赚钱,柳幸幸嗓音都跟着上扬:“当真?”

她为了确认,还回头仰起脸来,陆迢眨眼平视前方,轻轻“嗯”了一声,待她转回去时,又垂下眼:“看你自己的本事。”

“好!”

她那股紧张忐忑,此刻变成了期待,陆迢心想:真好哄。

行到晏宅,有人在门外等候,柳幸幸在陆迢后侧边,能感受到头顶打量的目光,她习惯不去抬眼看人,只看到台阶上那人的灰蓝裙摆,绣着山茶花,陆迢称她为“琳琅姑娘”。

“陆捕头准时,不算久等。”琳琅嗓音温婉柔和,舒服如酷夏里的一缕清风,柳幸幸忍不住稍微抬了点眼睛去看,也仅仅看到她浅杏色的衣角。

“幸幸怕生,难免冲撞夫人,有劳姑娘提点一二,晚些时候我再来接她。”

听到这里,柳幸幸只见陆迢收回手,还有琳琅把一物收入袖中:“陆捕头放心。”

这场面像极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把她卖了,可是陆迢交人不算,怎么还倒贴啊……

柳幸幸忽然萌生退意,她以为陆迢会跟她一起,放她一个人在此,她不敢,遂微微后退一小步。

这点细微的动作逃不过陆迢的眼睛:“琳琅姑娘稍等,我交代她一些事。”

说完就把柳幸幸拉到一边:“等我放衙就来接你回去。”

柳幸幸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陆迢蛇捏七寸:“要不要赚钱了?”

柳幸幸摇头,缩了缩脑袋,等待挨一顿骂。

可反常的是,陆迢不仅不暴躁,还好脾气反问:“说吧,为何反悔?”

柳幸幸揪着衣摆:“恩公为何不一起进去?”

赚钱和他二选一,起码不是掉进钱眼里的白眼狼。陆迢倍感欣慰:“吃不了人,这里是晏宅,晏老爷你总不怕吧?”

“不怕,可是……”

陆迢打断她:“先前你还在云出村放话。”

柳幸幸却知道那时是因为陆迢在身边,所给的胆气,她或许只是那一瞬敢说出那样的话,换个地方就会被打回原形。

陆迢道:“嘴上说来无用,不付诸行动,莫说旁人,你自己都不信。”

“是、是吗?好吧……”柳幸幸不放心道,“恩公一定来接我,不能把我卖了。”

“卖了你值几个钱。”陆迢无言,她这一脸懵懂好欺,不禁想要叮嘱,“记得,不要轻信任何人,不问的话,你不要多说,除了晏夫人,旁人给的东西都不要接。”

“记住了。”

“还有晏老爷撑腰,不要怕。”

“嗯。”

陆迢还想说什么,思索来思索去,算了,说多了也听不懂,将拉她到琳琅跟前:“来见过琳琅姑娘,你听她的话便是。”

琳琅先笑问:“我是夫人身边的侍女,你是柳幸幸?”

柳幸幸点头:“是。”

“随我走吧。”

柳幸幸看向陆迢,陆迢点点头,她才面向琳琅,很紧张地绞紧两指,跟着琳琅进门。

随着门关闭,陆迢牵马回衙门,离开巷子,尽管有晏清光在,江姮也是个温和的人,可里边有一个绣园,住有不少绣娘,人多生事,柳幸幸的心眼子等同于无,这才是他打点琳琅的用意,可是,这不代表他就信任琳琅。

陆迢回看巷子,仅有几棵小草小花在热风里摇晃,而那扇紧闭的门,隔绝了他对柳幸幸的一切了解。

晏宅里,柳幸幸只盯着琳琅的裙摆跟着她走,那裙摆如水流动,日光下,好似泛起粼光。

她不敢分神,也不敢看向别处,只管按照陆迢所言,跟好琳琅。谁知眼前的裙摆忽然转到她身侧,她吓得后退,被琳琅拉住手臂,一时大气不敢出:“琳……琳琅姑娘……”

琳琅道:“陆捕头你都不怕,你怕我?”

她也不敢太吓到柳幸幸,不然肯定要在说出陆迢前边再提“活阎王”三个字来形容他。

柳幸幸讷讷出声:“没、没有怕您。”

话音一落,就听到琳琅噗嗤一笑,她的视线里突然闯进琳琅的脸,一张眉目含笑的鹅蛋脸,唇红齿白,眉似新月。

柳幸幸连忙转过身,琳琅又绕道她跟前,看进她眼里:“为何躲着?你怕我看到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很好看。”

柳幸幸怔愣间没有防备,再次看到琳琅的脸,弯下腰与她平时,笑问:“你多大了?”

柳幸幸眼神闪烁:“十七。”

琳琅又问:“你与谁学的刺绣?”

“婆婆。”柳幸幸见琳琅真的不怕,稍微把心放进肚子里,可又记得陆迢说不能轻信他人,所以依旧保持警惕。

“待会儿夫人就这么问你,所以你不必紧张。”

“嗯。”

“好了,走吧。”

柳幸幸低头紧跟在琳琅身后,一路过廊穿园,途中会遇到来往的下人,他们或小声议论,或远远避开,或来到琳琅跟前问一问,打量之色令她想逃离这里,耳边嘈嘈杂杂,只有进了一个院子才清静些许。

然后转去一个厅中,门槛高得她要提裙抬脚,听到琳琅说:“夫人,柳幸幸到了。”

柳幸幸以前出街的时候,有幸见过那么三两个衣着考究、头饰珠钗的贵妇人,不过她不敢久久欣赏,此时江姮在她眼前,一身月白裙裳,绣着竹枝,娴静雅致,一手搭在膝上,那手保养得极好,细腻修长,指甲有光,腕上一只剔透玉镯,再往上她就不敢抬头了,跪下来拜道:“民女柳幸幸,见过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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