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心更比鬼心恶

“若有男人威胁到你,你就找准时机,往他下三路踢,不要害怕。”

柳幸幸一边跑一边回想柳婆婆的话,冷凉无情的夜雨、四周伸出来的尖锐草木、脚下凹凸不平的山路,风林呼啸、野兽呜咽、树影摇曳,自半年前柳婆婆仙逝,她被赶出桂花镇,就一直置身于这样的恐惧里。

常人皆是黑眼黑发,唯独她是红眼白发,是以自出生起便被遗弃河中顺水流下,柳婆婆捡到她,取名为“幸”,意在幸运顺遂,叠取是希望她得到双重眷顾。

柳幸幸靠着记忆找路,灵活爬到一棵大树上。

柳婆婆大概是预见自己死后,柳幸幸要为世人所不容,于是教她在山间行走,教她在山间活下去,怎么样爬树,怎么样设陷阱,还有怎么样地……狡兔三窟。

她的二窟就在这大树上,封得严严实实的树洞里,藏有一点钱,小半斤米、两个炊饼、火折子,还有她吃饭的家伙——针线和几块麻布。

如此,就可以重新开始了。

柳幸幸趴在潮湿的树上四处戒备,漆黑山林只有天地的声音,还有她胸膛里如击鼓般的心跳、粗重的喘息,除此之外,不再有任何一个令她惊慌的陌生人。

要不是清明时节,百姓上山祭拜,她也不至于躲进更深的深山里。祭拜过午时则不吉利,她愣是等到天快黑了才出来,没想到这么晚还有人在山里,那个人甚至带刀在身上,极具压迫感。回想起来,柳幸幸仍旧后怕,捂着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无声流泪。

置身冷夜,一宿似眠不眠,现实与梦境交织,温柔的婆婆和带刀的男人,不断在她脑中拉扯。

天未大亮,山中野鸡叫得响亮,将柳幸幸惊醒。她或许有些受了风寒,头重脚轻。

又要花钱了。

柳幸幸借着微光慢慢数着铜板,二十三个,一副药十文。不然,她可以买上大概四斤的米,半个月不愁。

昨日她崴了脚,去医馆正骨需要十文,那个男人帮她正了回来,可现在也免不了要看病,也是十文,但她失去了一个山洞,痛失两百多文,还很有可能暴露行踪。

那个男人会不会找人来捉她?他们可不是桂花镇的人,会顾虑柳婆婆一生行善积德,没把她当妖怪烧掉,而是赶出桂花镇而已。

柳幸幸下山看病的心犹豫了,拢紧微湿的衣裳,抱着所剩无几的东西,在朦胧微光中摸索山路,往深山林里躲藏,以免被抓到。

此处已不是她所熟悉的地方,远离人的山林总会有更多的野兽出没,她警惕四处的树木有无爪痕、地上有无粪便毛发,这都是野兽活动的痕迹,一经发现,她就要爬到树上去。

听到前方有草木动静,她连忙找到一颗巨树靠近,正在此时,一声沙沙,她脚底一空,整个人腾起,惊呼声都被吞进肚里,眼前山林颠倒摇晃,回神时发现落入大网中,吊在半空。

这过程只在一息之间。

这是猎户布下的陷阱。

柳幸幸原本雪白的脸色此时更是惨白无比,此时她距离地面约莫两丈高,头顶的结绳打得很死,尤其是雨天浸湿以后,更解不开。她连忙翻动怀里的布包,只有一把巴掌大的小刀,但也聊胜于无,她抬头看看天色微亮,希望能在大亮之前割破网罩。

粗大的编织网,根根甚至和她的手腕相差无几,这衬得她更为瘦小,像一只雪白的小猴儿。

很快,天色大亮,她连一根都没割破,开始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咕噜声,连续不断,她如惊弓之鸟,看树林间走出一头灰黑野猪,鼻尖似锥,头长耳小,獠牙不外露,是一头母野猪,但……不代表不具有伤力,随着它走出来,可见其身长四五尺,皮毛稀疏如钢针,背脊鬃毛长而硬,沾着雨水低落下来,这么远的距离,都能闻到它身上散发出的恶臭气息。

那咕噜声越来越大,它也看见了半空中的柳幸幸,兴奋吼叫一声,健硕的四肢迸发力量,冲撞向大树——

柳幸幸一阵摇晃,压着内心的恐惧没有叫出声,困住她的大网,此时成了她的庇护所。

野猪不断撞击大树,试图将她摇下来,久久摇不落,令它暴躁嘶吼,来回跳跃也咬不到,直到筋疲力尽,在下方徘徊不断。

柳幸幸也没有了力气,看着下方的野猪,忽然一支箭来射中它的臀部,它怒吼一声,柳幸幸也急忙看去,透过发丝缝隙,看见不远处树上有两个拿着弓箭的猎人,正拉弓对准野猪,即便野猪冲向他们,他们也丝毫不乱,很快将野猪杀死,凌乱的地面上,一摊血。

“老人家,大清早爬这里来做甚?”他们看不到柳幸幸的脸,只从那白发里辨认她的年龄。

柳幸幸长巾捂住脸,不住发抖,只听他们其中一人又道:“老三,快快去放下来,我老文家这祖传的网杀了多少野猪,头一回救人,哈哈……”

老三笑道:“爬到这来,老人家身子骨真利索,你是哪家的?文哥你认得她不?”

“不认识。”

柳幸幸不答,她只想着待会儿该怎么从他们二人手中逃脱,两人看起来俱是年轻力壮的男人。

他们一人解绳索,一人把野猪的四肢捆起来。

“嘿,被吓傻说不出话了。”老三麻利爬到树上。

突然的一坠让柳幸幸低呼一声,抓紧了大网。

一个的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怎能发出清脆如年轻姑娘的声音?

这声音让两人吓了一跳,老三更是一个没注意,绳索都忘了抓紧,直直让柳幸幸掉下来,幸好关键时刻他抓紧,但看到那网中人的一双红眼睛,从雪白头发后透露出来,他吓得惊叫一声,一松手,柳幸幸就摔倒地面上,幸好不高,她摔了个腰疼腿疼手疼,堪堪睁眼,就见两个人拿着弓箭一左一右对准她。

那两人也害怕,可是反观网中的白发女更惊慌,倒也慢慢稳了下来。

“你……是什么东西……”文哥胆子比较大,走近一步。

柳幸幸挣脱不开大网,一手捂着小布包,转身背对他们,两人便随着她转动方向,渐渐适应她的怪异。

却在这时,山林中有了其他异响,两人有些惊慌,文哥当机立断:“快快下山!”

他们收拾好弓箭,用长棍挑起那头将近两百斤的野猪,一起扛下山。

柳幸幸也听到了声音,焦急挣脱着,文哥当然舍不得祖传的猎网,直接把柳幸幸扛在肩上,飞快下山,远离此处。

柳幸幸头在下,颠簸摇晃,本就受寒发热,眼下更加晕乎,不知今夕何夕,哪怕被摔倒地上,她都没回过神来,耳边只有议论之声,议论什么,她听不清。

山路空地,两个男人大胆于她逃不出网,不由得上前,以棍子撩开她的头发,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张脸惨白无比,他们想到义庄里的死人,不同的是,她睁开一双眼睛,那双红眼睛又把他们吓得连连后退。

老三咽了咽口水,提议道:“打……打晕了放出来?”

文哥点点头,拿起一旁的棍子——

“不,别打我……”柳幸幸连忙摇头,跪坐起来。

“会……会说人话?”老三更惊了,吓得想叫娘。

“是人是鬼?”

柳幸幸惊慌不已,多年来她早已习惯人们看待她的眼光,惧怕、厌恶、狠毒。

似乎只要将未知的东西摧毁,他们就可以活得很安然。

柳幸幸忍住眼泪,强压着恐惧:“我是……山中精怪,你们放了我……我给你们指路一处地方,那里有一些钱财……”

她不如坐实了妖怪之名,以免他们又像昨日那个男人那样追来。

听到钱财,二人眼睛一亮:“当真?”

柳幸幸点头,他们当即去解开猎网,将她放出来,却也不敢太过靠近,看着柳幸幸爬起来,骨瘦如柴风吹就倒的模样,尤其是那只手,瘦得脱相,他们有一些后悔,怕那只手突然抓过来,直接将他们开膛破肚,挖心生吃……

老三绷不住,大喝壮胆,扬起棍子,吓得柳幸幸转身就跑,危急之时,文哥抓住他的手腕阻止:“怂货!”

“可是可是……”

文哥几步就将逃跑的柳幸幸抓回来,拽着她的后领,谁知手上过重,直接将她的外裳扯了下来——

柳幸幸脚下趔趄,摔倒在地,捂紧了破烂的衣裳后退:“真有……有钱财,在前边的山洞里,别抓我……”

她衣裳凌乱,尽管红眼白发,可依旧是年轻姑娘,瘦弱得楚楚可怜。

文哥回看了同伴一眼,老三也被眼前少女吸引住,两人心照不宣解裤带,文哥快速上前抓住她的双臂——

柳幸幸一阵惊叫,脚踝也被老三紧紧抓住,她扭头咬住眼前的手腕,正中那手筋,鲜血喷溅,那是唯一的热意,流进嘴巴里,她恶心得想吐,仍不肯松口,听不见男人的痛呼,直到被甩了一巴掌,她耳朵嗡嗡,瘦小的身子迸出无限的力道,将文哥的腿抱住,然后推下坡去——

文哥身形不稳,直直滚下去,撞在石头上,没了动静,不知是晕是死。

“文哥!”

她满口鲜血,红眼白发,老三的胆子本就小一些,现在文哥滚下山,他被这场面吓了一跳,终于惊慌大叫:“鬼啊!”

连滚带爬、哭爹喊娘往山下跑去。

柳幸幸也慌乱看着山下一动不动的文哥,忍痛从地上爬来,狼狈拢紧衣裳,想柳婆婆一辈子接生婴孩无数,到她这里就背上人命,一时悲从中来,痛哭出声。

山上猛禽野兽,山下人人喊打,她不知往何处去。

老三的嚎叫一路闯下山,大老远都能听到。

在田里干活的村民看他摔倒在地,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前去围观,认出他是葛家老三。

“有鬼!有鬼!红眼睛!白头发!”老三向围上来的众人做最简单的描述,“她的牙,这么尖这么长!咬得文哥满口血!他死了!”

这让众人倍感恐慌,孩童甚至直接吓哭,哭声夹在七嘴八舌的人群里,又乱又杂。

“文家老大这么厉害,都死了?”

“那我们怎么办?”

“快去叫文家的人来。”

“今晚不会下来吃人吧?”

听到吃人,小孩哭声更大了。

“报官!报官!”

两个脚快的年轻人连忙跑去找镇府,剩下的人看向连绵群山,似乎比平时都要高、都要巨大,昨日去扫墓,还有素纸飘飘,墓洞穴就像一个又一个眼睛,高山甚至动起来了,朝他们压迫、逼近,咚咚咚的脚步声是如此清晰,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纷纷尖叫着逃离回家。

老三更是吓得失禁,恍惚看到那个红眼白发的女鬼,当真是屁滚尿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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