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不夜城中,霓虹灯晦明变幻。笨重平开窗砰砰响,冷风透过窄窄窗缝,灌进病房。
白色纱帘飘动,白色被褥窸窸窣窣,床头仪器短促嘀一声,躺在病床上那人蹙眉叫唤。
他声音极度微弱,比漂浮半空的纱,更难降落。
“姚萱。”他全身力气集中在眼皮上,试图冲破囚笼。
“姚萱……小心……”光撕破夜幕,梁晏蓦然睁眼,借助医疗设备发出的光,看清所在之处。
手里好似捏了什么东西,温温软软的,他垂眼看,见姚萱趴在床沿,顿时如释重负。
她头发凌乱,眼睛红肿,眼圈黝黑,俨然几天没睡好的模样。
放着陪护床不睡,搬张小板凳守在病床边,做出这种“没苦硬吃”行为,一点不符合姚女神萱的作风。
梁晏静静端详她的睡颜,忍俊不禁。
掌心微凉,他动下手指,指尖触碰脸颊,摸到她嘴角水渍,后知后觉——手上的液体,是她流的口水。
清梦被扰乱,姚萱紧皱眉头,脸颊贴着手腕蹭两下,没了动静。
“你醒了?”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噌一下弹起来,睁着惺忪熊猫眼问,“疼不疼饿不饿渴不渴?”
看她一惊一乍,梁晏不禁失笑,“不疼,不饿,有点渴。”
“我给你倒水。”姚萱忘了开灯,迷迷糊糊冲进茶水间,倒回一杯热水,愣愣捧到他面前。
两人对视半晌,她的混沌意识终于清醒,“哦……我给你拿吸管。”
病房里晦暗不明,梁晏看不清她的表情,直到冰凉的水滴打在脸上,他才意识到,她哭了。
“怎么还掉眼泪了?”梁晏抬起左手,用手背轻拭她眼角,“没事了,我们……”
“你吓死我了!!!”酝酿了三天的情绪,猝然崩溃,姚萱扑到他身上,低声呜咽。
“那天……那天,我的衣服湿透了,沾的全是你的血……你知道多吓人吗……”
姚萱伏在他身上,泣不成声。
泪水泅湿病号服,她的脸埋进胸膛中,呼出的热气炙烤着他的心。
梁晏看着她起起伏伏的后背,小心翼翼将左手覆上去,轻轻抚摸,柔声安慰。
“别怕,别怕,我在。”
肩上扛着一条命,姚萱已经三天没睡过安稳觉。
每次闭眼,支离破碎的画面无孔不入,即使勉强睡着,也在做噩梦。
耳边嘀嘀嘀嘀狂响,心电图急速变成平缓直线,然后场景一转,换到墓园,一帮穿黑绑白的人,举着雨伞站在墓前。
她像提线木偶一样,被操控着前进,站在墓碑前,线嚓一下断掉。
她双脚陷进泥潭里,头也转不动,只能和墓碑上的照片大眼瞪小眼。
“这么惊悚啊?”
“你还笑?!”姚萱被他玩味的笑容激怒,挥起拳头捶他,“你知不知道我快被你吓死了田螺精,你说说你往回跑干什么?!”
黑蝙蝠的目标是基督徒,基督徒往大门跑,人群也往大门挤,梁晏在前台,走三五步就是内部通道。
如果梁晏不回来找她,她也不会跑向他,更不会和那发子弹狭路相逢。
混在人群里,指不定最后都能安然无恙。
“是我的错,我没想那么多。”
“我没说是你的错,当时情况危急,换谁都不可能深思熟虑,我只是想不明白……”姚萱语言系统紊乱,又怕梁晏误会她的意思,于是越说越急。
她深吸一口气,再长长吐出来,“正常人遇到危险,第一想法是逃命,你……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保护妻子,是丈夫的责任,你别给自己这么大压力。”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在手术室外,苏星纯是这样说的,梁家父母赶来,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现在听到梁晏这样说,姚萱心里更加不安。
“可我们……不是真夫妻。”
梁晏眼神一滞,旋即笑着拍拍她的背,“至少,表面是。”
姚萱撑着床沿,支起上半身,直视着他说:“恩是恩,情是情,我不可能因为救命之恩,就以身相许。”
梁晏颔首,“不要有负担,我不会要你以身相许。”
听他这样说,姚萱莫名松了口气,“那我……给你转点钱?”
“我刚醒,你别念《十万个为什么》给我催眠,也别和我谈钱谈报恩,消停点,好吗?”梁晏啼笑皆非。
沉默反而使气氛更加尴尬,他们各怀心思,欲盖弥彰似的东张西望,又不可避免地视线相交。
误会说开,加上共患难一场,他们都对微乎其微的感情变化,感到无所适从。
两个奔三的成年人,此时此刻倒像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般,扭扭捏捏。
“去睡会?”
“不要。”
每次进入医院,她便会不由自主产生强烈的不安全感。
惨白的光,此起彼伏的呻|吟,短促迅疾的设备提示音,都令她心里发毛。
梁晏给她腾出半边床,“那在我身边躺会?”
“有病。”姚萱嗔怪瞪他,有点羞恼,又有点羞涩。
天亮不久,家人三三两两陆续赶来,填满病房。
姚萱扮演起二十四孝好老婆,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在床边给梁晏喂粥。
“有点烫。”
碗几乎没有温度,粥还烫嘴呢?姚萱扯扯嘴角,这么演是吧?
“我给你吹吹。”她撅起嘴唇,吹一下,再喂给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娇夫。
魏明薇和苏蕴黎对视一眼,开始商业互吹。
“多亏亲家生了个好女儿,阿晏打小就闷,娶了小萱之后啊,人开朗不少。”
魏明薇女士谦虚道:“这件漏风棉袄自小娇生惯养,结婚后才变贴心,这就叫近朱者赤。”
姚萱:“……”
把自家养的娇小姐,送给别人当糟糠妻,看自己女儿伺候别人儿子,魏女士怎么笑得出来的?
喂完半碗粥,她抽一张纸递给梁晏。他不接,死乞白赖抬起脸,抿唇浅笑。
姚萱秉持着关爱残障人士的善意,将纸巾叠成方块,贴住薄唇轻轻擦拭。
姚荻大声感慨,“有生之年!我竟然能看见,我姐这么温柔……”
“小萱一直很温柔。”梁晏笑了笑,脸上满是骄傲。
那得意扬扬的眼神,像在向姚荻炫耀,他的亲亲老婆,只对他展露温柔一面。
姚萱怀疑,是不是还有一颗子弹,打进他脑子,使他整个人都不太正常。
否则他怎么能把恋爱脑,演得如此惟妙惟肖?
送魏明薇下楼,回头撞见沈止豫。门厅内熙熙攘攘,人潮涌动,他安安静静站在那,一双眼睛黯然沧桑,仿佛他已经在那守了千年万载。
姚萱朝他走去,“来了怎么不上楼?”
沈止豫不答,尾随她进电梯。
“他醒了?”
“嗯。”
“有没有和你说什么?”沈止豫面色凝重望着她,神色焦灼。
他好像在害怕,怕梁晏和她说什么。
姚萱忖度一会,恍然大悟。
“你放心,就闲聊了几句。他不要我的钱,也没有逼迫我答应和天亓合作。”
“梁晏他……是个好人。”
“嗯。他愿意舍命救你,肯定是好人。”
“只是,姚小萱。”他忽然十分严肃,“恩情和爱情,不是一回事。”
姚萱哭笑不得,“这话说的……虽然我语文差,但基本词义,我还是能分清的。你今天怎么回事?奇奇怪怪的。”
VIP2503病房里,一个戴白头巾、半遮面的女人,扒着门框,探头张望,见四下无人,鬼鬼祟祟溜走。
电梯门开,姚萱远远瞧见那抹古怪的背影,忙不迭跑向病房。
*
恰逢年底,财务报表、年终总结、年终晚宴……一堆事等她主持大局。
远在太平洋彼岸的姚女神萱,一天要接几百通电话,处理工作。
反观病号,躺在病床上,捧一本《悲惨世界》,悠闲品读。
实在看不出,他哪里悲惨。
真正悲惨的人,不看《悲惨世界》。
两天后,梁晏手上的书变成《加缪手记》,而她刚结束本日第二场线上会议,蔫啦吧唧趴在陪护床上。
一只手自然垂落床边,场面或许可以浅浅碰瓷一下世界名画——《马拉之死》。
“梁总,您的商业帝国,就没有一件事,打扰您清修养病?”
37度的嘴给出-37度的答案:没有。
梁晏出手术室当天,手机响过两次,一次成雯打来,她接的,另一次是姜副总,也是她接的。
此后昏迷几天,手机响动次数屈指可数。醒来之后,梁晏打过一通电话,自此他的手机再没响过。
姚萱翻个身,仰面朝天,“这不科学!”
“没什么不科学的,地球少了谁都照样转。天亓同理,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缺席,而丧失正常运转的能力。”
经过长期部署,天亓内部应对突发状况能力显著提高,危机处理办法早已形成完备体系。
因此,哪怕他醒不过来,天亓偏航时间,也不会超过24小时。
书翻过一页,梁晏并未因为和她对话,影响自身看书速度。
十分钟一晃而过,姚萱喝半杯水,挂上耳机,迅速进入工作状态。
伊洵二十七楼总裁办,文件堆积如山。
扛不住工作压力,姚萱终于在第五天,狠心撇下梁晏回国。
腊月十六,恢复工作第一天。
加班到凌晨两点,回到冷冷清清的新月湾,她麻木躺在床上,刷手机。
八百年不发动态的梁总,主页里贴出一张图。
图是半页书,写满密密麻麻的法文,配文即是某句译文。
【如果你曾经深入灵魂地爱过我,哪怕只有一次,你就应该知道,等待和孤独,对我而言,不止意味着失望。*】
她点个赞,三秒后收到梁晏消息,催她睡觉。
腊月十七,听完宣发部年终总结会,吃午饭空当,姚萱刷出类似的照片,不同的译文。
【休息之时,想一想一直在思念你的我。*】
『商毓凝』冷水泡不开死绿茶。微笑.jpg
『徐瑾逸』回复『商毓凝』我懂得有点多。坏笑.jpg
忙人没空搭理闲人,跟着已读乱回。
『钱江首负』太平洋没有海,酿酒别酿太久,没事少买大号垃圾袋。双手合十.jpg
梁晏盯着回复看了五分钟,截图转发给徐瑾逸,虚心求教。
『徐瑾逸』太平洋没有海,因为太平洋是洋,这是废话文学。
『徐瑾逸』酒酿太久会变成醋,萱姐让您别一天到晚发酸诗醋文。
『徐瑾逸』大号垃圾袋特能装,请您少装文艺。
*如果你曾经深入灵魂地爱过我,哪怕只有一次,你就应该知道,等待和孤独,对我而言,不止意味着失望。——《加缪情书集》
休息之时,想一想一直在思念你的我。——《加缪情书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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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女仆扮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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