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错误的伤药

日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回了原有的轨道,却又在某种难以言说的维度上,悄然偏离了既定的轴线。

崇宫澪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训练场边的廊下,如同一个被重置的坐标。那只素白的药瓶与对折整齐的「更换」纸条,也再度准时地出现在矮木桩上,与那只深色的水壶构成一幅恢复如初的静物画。

夜巡的小径上,那个沉默的影子也重新缀在了十米之后,脚步声轻巧地融入夜色。表面上,一切似乎都与那场石破天惊的“手帕归还”事件发生前别无二致,仿佛那只是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涟漪散尽后,水面重归平静。

然而,有些裂痕,一旦产生,便无法真正弥合如初。有些改变,一旦发生,便如同种子落入心田,悄然生根。

流言的种子虽已不再被频繁提及,却悄然在队员们的心中扎根。训练场边,当崇宫澪坐在廊下她的固定位置时,能感觉到偶尔掠过的目光比以前多了几分深意。

有队员在往返器械区时,会刻意放慢脚步,视线在她和场中那个挥汗如雨的身影之间短暂游移,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观察。就连在总部廊下偶然相遇时,一些队员投向她的目光中也掺杂了比以往更浓的探究,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期待能见证某些超出常规的互动。

而富冈义勇,则以一种近乎极端的姿态,回应着这无形增长的压力。他用比以往更加厚重、更加密不透风的沉默与冰冷,将自己层层包裹,如同为自己构筑了一座更加坚固的冰晶堡垒。

他训练得愈发专注、愈发猛烈,仿佛要将所有的精神与气力都榨取出来,倾注于每一次挥刀、每一次呼吸之中,以此铸成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外界所有试图窥探的目光与纷扰的杂音。

他几乎是以一种战略性的回避,杜绝了任何可能在公共场合与崇宫澪产生哪怕一丝一毫交集的机会。

训练时,他的速度更快,如同完成任务般高效率结束,离开得也更早,绝不滞留;夜巡时,他的步伐更加决绝,背影挺直如枪,仿佛身后跟随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团需要被彻底无视、尽快甩脱的冰冷空气。

他像是在用这种近乎偏执的、加倍疏离的行动,向所有人,或许更是向他自己,大声宣告:那一次的“归还”,仅仅是一个意外,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一切并未,也绝不会改变。

崇宫澪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却不再有最初的忐忑、焦虑或失落。

那方被她如同珍宝般小心收藏起来、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温度的手帕,如同一个坚实无比的锚点,深深地扎入她的心海,让她无比确信,冰层之下的松动与震颤是真实不虚的。

他此刻越是逃避,越是表现得若无其事,就越是像掩耳盗铃般,暴露了他内心深处的波澜与不平静。

她依旧保持着属于自己的节奏,不疾不徐,如同春日里润物无声的绵密春雨,耐心而持久。

她不再急于寻求更多形式上的“突破”或互动,而是满足于、甚至可以说是享受着维持这种表面回归“常态”、实则内里格局已然天翻地覆的微妙平衡。

她在耐心地等待,等待下一个,可能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无法控制的、流露出真实内心的瞬间。

而这个等待的机会,在一个看似与往常无异的午后,伴随着训练场上挥洒的汗水与碰撞的声响,悄然降临。

富冈义勇在一次与一位前来总部交流的资深培育师进行的高强度对练中,因一个极细微的发力角度偏差,导致左臂肌肉轻微拉伤,肩胛骨下方也留下了一块不大不小、颜色深沉的淤青。

这对于常年游走于生死边缘、与恶鬼以命相搏的他而言,本是不值一提、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伤,通常只需自己运起呼吸法揉开淤血,静养一两日便能恢复如初。

然而,这一次,他却在下训后,没有像往常那样径直返回居所默默处理,而是脚步略显迟疑地一顿,随即方向一转,朝着蝶屋所在的方向走去。

这个看似简单的举动本身,就足以让任何熟悉他孤僻寡言、万事不求人行事风格的人,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惊讶。

蝶屋今日恰巧不算繁忙,前厅里只有一位资历尚浅的隐部队成员当值,负责日常的登记与常备药品的发放。

当富冈义勇那高大挺拔、带着一身训练后尚未散尽的凛冽气息与淡淡汗味的身影,如同孤峰般突兀地出现在门口时,那位年轻的隐成员明显紧张得绷直了身体,连忙从座位上弹起,恭敬地垂下头颅行礼,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水、水柱大人!您……您有何吩咐?”

富冈义勇静默地立于柜台前,那双深邃的眼眸平淡地扫过后面药架上排列得密密麻麻、标签各异的瓶瓶罐罐,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进行扫描。

他沉默了几秒,喉结微动,似乎在极其困难地组织着平日里极少需要的、用于索取的语言,然后才用他那特有的、缺乏起伏波动的声线,吐出简洁的要求:

“缓解肌肉拉伤和淤青的药膏。”

言简意赅,符合他一贯的作风,甚至没有多余的定语。

“是!请您稍等!”

隐成员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凭借着记忆和训练,熟练地在药架上一个固定的、存放常用外伤药的位置,取下一个最为常见的、贴着“强效跌打损伤膏”标签的褐色广口瓷瓶,双手恭敬地递了过来,“水柱大人,是这个,效果很快的。”

富冈义勇依言伸出了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却并未立刻去承接那个递来的瓷瓶。他的视线,如同被钉住一般,牢牢地落在那個褐色的、毫无特色的瓶身上,停留了足足有三四秒之久。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了一个极小的、却真实存在的弧度,那其中蕴含的情绪,绝非认可,更像是一种……挑剔?或者说,是不满意。

那隐成员双手捧着药瓶,悬在半空,见他迟迟没有接过的意思,心中愈发忐忑不安,额角几乎要渗出冷汗。

他试探着,声音更加小心翼翼:“水柱大人?是……这个没错吧?这、这是咱们队里目前效果最好、用量最大的……”

“……不是这种。”

一个低沉、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闻、却清晰可辨的烦躁与不耐的声音,生硬地打断了他结结巴巴的解释。

隐成员彻底愣住了,捧着药瓶的手僵硬地停留在半空,进退维谷。

“……啊?不、不是这种?”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看看面色冷峻、看不出情绪的富冈义勇,又低头反复确认自己手中这瓶绝对标准、绝无差错的药膏,“可是,水柱大人,您……您平时如果需要,不都是用的这种吗?记录上……”

富冈义勇的嘴唇抿成了一条更加冷硬苍白的直线,下颌线的线条也绷紧了些。

他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甚至没有去理会隐成员那几乎要溢出脸庞的困惑与无措。

他的目光再次锐利地投向那排陈列整齐的药架,如同猎鹰搜寻着特定的猎物,在那些形状相似、颜色各异的瓶瓶罐罐间,固执地、一遍遍地逡巡、寻找。

那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专注,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他在找什么?

是想要药效更加强劲猛烈的?还是气味更加清淡、不易被察觉的?抑或是包装不同的?

隐成员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各种可能的猜测,如同乱麻般纠缠,却再也不敢贸然开口询问,生怕再次触怒这位气场迫人的柱。

整个蝶屋前厅,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般的、诡异的沉默。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以及富冈义勇那几乎微不可闻、却明显比平时沉重、甚至带着某种难以满足的失落(或者说……挫败?)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空气里隐隐回荡。

他就像一座突然降临、散发着凛冽寒气的冰山,牢牢地伫立在柜台前,那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几乎凝成了实质,让他周身的空气都变得粘稠。

然而,与他冰冷外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固执地不肯离开、仿佛找不到心目中那个特定目标就绝不会罢休的姿态。

最终,在经历了长达近一分钟的、令人倍感压力的沉默搜寻,却依旧一无所获后,富冈义勇似乎终于放弃了。

他什么也没再说,甚至没有施舍给那个依旧捧着药瓶、满脸写着无措与茫然的隐成员最后一个眼神,猛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负气的决绝,一言不发地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蝶屋前厅,只留下一个冷硬孤绝、仿佛凝聚着所有不满的背影,和那个呆立原地、手里还捧着那瓶“错误”的褐色药膏、完全不知自己错在何处的年轻隐成员。

……

这整个看似平常、实则暗流汹涌的过程,从头至尾,都被恰好从里间配药室走出来、正准备去后院晾晒新处理好的草药的崇宫澪,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和一道半掩的廊柱阴影,清晰无比地、尽收眼底。

她静静地站在阴影里,手中捧着装满草药的竹篮,看着他带着那份明显不同于平日纯粹冷漠的、混合着不悦与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法掩饰的……挫败感(?)悻悻离去,心中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千钧巨石,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拍打着她的认知堤岸。

他来了。

他亲自来到了蝶屋,主动索求药物。

他拒绝了隐成员递上的、记录上显示他“平时需要”的、标准无误的那种。

他……在寻找。

他在固执地、近乎偏执地寻找着什么?

一个答案,如同划破厚重云层的炽热阳光,瞬间驱散了所有迷雾,无比清晰地照亮了崇宫澪的整个心间,让她几乎因这顿悟而微微战栗。

他在找的,是她给他的那种。

是那个白色小巧瓷瓶里盛装的、由她依据古籍并融入自己理解亲手调配的、加入了某些特殊温和草药、带有极淡清冽独特香气、效果更为绵长持久的——独属于“崇宫澪”的药膏。

他习惯了。

不仅仅是习惯了由她定时定点的供给。

他甚至……在潜意识深处,已经开始“偏好”于、依赖于她所给予的这份独特。以至于当面对标准的、效果可能同样迅捷甚至更猛的、却属于“公共”的替代品时,他竟会流露出如此清晰可辨的排斥、不满,乃至最终选择放弃。

他并非不需要药膏。

他只是……固执地,不想要“错误”的那一种。不想要,不是来自她的那一种。

崇宫澪依旧站在原地,手中捧着的草药篮里,清新的植物气息幽幽散发。她的指尖因用力握着篮边而微微泛白,一股巨大的、几乎让她感到一阵晕眩的狂喜和深沉的成就感,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心疼(为他那笨拙的、不擅表达甚至不自知的需求方式),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彻底淹没,让她几乎要扶住旁边的廊柱才能稳住身形。

他就像一个味觉被养得极其挑剔又性格固执的孩子,认准了某种独一无二的味道与感觉,便再也无法接受其他任何的替代品,宁愿忍着不适,也要等待、寻找那唯一契合的慰藉。

而这份近乎偏执的“挑剔”,此刻在她眼中,却比这世间任何华丽的辞藻、任何甜蜜的誓言,都更加动听,更加珍贵。

她望着富冈义勇身影消失的那个方向,仿佛还能感受到那里残留的、他离去时带起的冰冷而失落的气流。她的唇角,无法抑制地、缓缓向上扬起,最终形成一个温暖、笃定而充满了无限了然的弧度。

原来,冰山并非无情无感。

他只是用他独有的、笨拙到令人心疼的、沉默到近乎顽固的方式,曲折而隐晦地,表达着他的依赖与认可。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没有与她有任何目光的交汇。

但他的行为,他这看似失败、看似别扭的寻药过程,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面对面的、有意识的互动,都更加清晰无误地、深刻地,向她传递了他冰封外表之下,那片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的真实动向。

崇宫澪轻轻地低下头,目光温柔地落在竹篮中那些散发着自然清香的草药上,心中已然有了无比清晰而坚定的决定。

看来,训练场边矮木桩上的那个白色瓷瓶,需要更加准时、更加风雨无阻地、一直一直地存在下去了。

直到某一天,或许,在遥远的未来,他能够真正卸下心防,亲口对她说出他想要的是什么。

而现在,她知道,即使他永远也无法用语言表达,他的行动,他这笨拙的“偏好”,也早已给出了最真实、最不容置疑的答案。

这无声的依赖,胜过千言万语。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