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约而至。
这一次,肖睿函没有携带任何符纸,心如死灰般沉入睡眠,他几乎是顺畅地跌入了那片熟悉的、由博恩铭主宰的梦境领域。
依旧是一片虚无的底色,但今夜,博恩铭没有制造凉亭或婚堂。他就站在那里,红衣在无形的气流中微微拂动,雾气笼罩的面容正对着肖睿函出现的方向。
“看来,你做出了选择。”博恩铭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比昨夜少了几分尖锐。
他能感觉到,今夜肖睿函的灵魂是“干净”的,不再有那些令他厌烦的抵抗力量。
肖睿函抬眼望向他,眼神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连日的疲惫和心死,让他连恐惧都显得淡了。“我说过,明夜会告知你一切。”
“很好。”博恩铭似乎很满意这种配合,“那么,继续你的故事。那两个人贩,后来如何?他们……是如何对待自己儿子的?”
随着他的引导,没有符纸干扰的肖睿函,脑海中关于“调查”的记忆清晰地涌现。
“我走访了数位被解救的妇人孩童……我的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翻阅那些泛黄证词卷宗时的粗粝触感,鼻尖甚至萦绕起衙门档案库里特有的、陈旧墨汁与灰尘混合的气味。”
“我查到他们为求脱罪,将大部分罪责都推到了一个人身上——便是他们自己的亲生儿子。”
博恩铭周身的气息骤然一凝。
肖睿函并未察觉,继续陈述,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身临其境的沉重:“他们将儿子骗至官府,声称他才是主谋。彼时,官府外聚集了众多被拐者的亲眷,群情激愤……”
随着他的描述,梦境仿佛受到了牵引,周围开始浮现出模糊而喧嚣的景象——扭曲的人脸,愤怒的呼喊,昏聩的官老爷,以及……一个被推搡到众人面前、百口莫辩的年轻身影。
博恩铭周身的气息瞬间不稳,梦境边缘的黑暗仿佛也随之震颤了一下。
那模糊景象中年轻身影的绝望,与他记忆最深处的痛苦精准地重合。他几乎能听到当时耳边的咒骂,感受到拳脚落在身上的剧痛……
数百年来,他将自己的惨遇视为世间独一份的冤屈,是至暗深渊里无人能懂的绝唱。他恨天道不公,更恨人间无人知他痛楚。
可此刻,从这生魂口中流淌出的,哪里是一个陈年旧案?这分明是照向他灵魂深渊的一面镜子。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凿子,狠狠敲击在他冰封数百年的心防上。
他以为自己早已麻木,此刻却痛得如此清晰。
“原来……世上并非只我一人……”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一种混杂着巨大悲愤、荒谬认同、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原来你也是如此”的凄楚共鸣,轰然涌上。
他不再是唯一的孤魂,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的生魂,在某种意义上,成了跨越数百年的“同类”。
“咔嚓——”一声唯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崩裂声,在灵魂深处回荡。那坚不可摧的、由怨恨筑成的冰川,被这“另一个自己”的故事,凿开了第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痕。
“我当时就在堂上,”肖睿函的声音带着一丝当时无力的愤懑,“看出案有蹊跷,立刻出声阻止……”
博恩铭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听到的已不是故事,而是他自己冤魂的泣血回响。
“就在押解入牢之时,场面失控,受害亲眷一拥而上……”肖睿函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忍,“官差阻拦不及,那年轻人……被活活围殴致死。县令见出了人命,竟只以‘罪有应得’草草结案……”
“别说了!”
博恩铭猛地低吼出声,积压了数百年的冤屈、背叛与痛苦,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他周身的雾气剧烈翻涌,冰冷的煞气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
轰——!
整个梦境空间开始剧烈地摇晃扭曲,那些模糊的景象瞬间破碎,发出刺耳的撕裂声。隐藏在黑暗深处的、其他不幸被卷入的游魂野鬼,被这恐怖的鬼王怒气吓得尖啸四散。
“呃!”肖睿函被这强大的力量冲击得站立不稳,仿佛狂风中的落叶,踉跄着扶住了身边突然出现的一张石桌边缘,才勉强没有摔倒。
他惊骇地望向博恩铭,只见他红衣狂舞,周身散发的黑色煞气几乎要吞噬一切。
原来……原来他口中那对狠毒的父母,就是自己查的那对人贩。原来那个被亲生父母推出去送死、被活活打死的年轻人……就是眼前这个强大的厉鬼——博恩铭。
“博”……这个姓氏像一根针,轻轻刺了他一下。在前朝,这似乎是一个并不显赫,却也曾出过几位耿直言官的姓氏。这念头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巨大的震惊和同时间涌上的同情,让肖睿函暂时忘却了自身的危险。
博恩铭沉浸在巨大的情绪风暴中,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现,那冰冷的背叛和死亡的痛苦从未如此清晰。
他猛地抬头,雾气后的目光死死锁住肖睿函,声音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肖睿函看着他几乎要崩溃的样子,想到调查中得知的另一个真相,脱口而出:“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你只是他们当年拐来的众多孩子中的一个,见你是男丁……”
“……才留下你……充作劳力罢了。”肖睿函一字一句的说了出来。
真相如同一道最后的惊雷,劈开了博恩铭所有的执念与幻想。
“啊——”
他发出一声凄厉至极、完全不似人声的咆哮,最后的寄托彻底崩塌,存在的意义仿佛都被掏空。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发现自己视作归宿的血缘,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利用和笑话。
梦境在他彻底失控的力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碎裂。
肖睿函被更强的力量狠狠掼在地上,双手抱头,只觉得魂魄都要被这狂暴的能量撕扯开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博恩铭见状压下怒意,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这个受他力量所致而倒地的身体。
就在肖睿函意识即将涣散的瞬间,一股温和而坚定的灵力,突然自他后脖颈处涌入,如同甘泉流淌过干涸的土地,勉强护住了他摇摇欲坠的心神。
是师傅!肖睿函心中闪过这个念头。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缓缓抬起头,露出了他那张清秀却苍白的面容。
若是之前,博恩铭会毫不犹豫地将这外来灵力连同肖睿函的灵台一并撕碎。但此刻,感受着怀中这具因“同类”的悲剧而痛苦颤抖的身体,他竟强行压下毁灭的本能,容忍了那股外力的介入。
他甚至下意识地收拢手臂,将那清瘦的身体更紧地护在怀中,仿佛在对抗外界可能带来的伤害,尽管那伤害远不及他自己带来的万一。
肖睿函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的声音却带着一丝不属于他自己的、苍老的韵味:
“鬼王……息怒。你且看看,你怀中之人……他的境遇,与你何异?”
博恩铭怒意一滞,只见肖睿函眼神涣散,显然神志已不清醒,正被一股外力操控着言语。
“他如今的养父母,为给亲子转运,不惜行此阴婚邪术,将他献祭于你……他与当年的你,同是……被至亲舍弃之人。”
这话语,像是一盆冰水,浇在了博恩铭燃烧的怨火上。
他看向怀中那虚弱不堪、眼神空洞的肖睿函,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原来,并非所有被配婚者都是龌龊之徒,也有如他一般,身不由己的可怜虫……
那苍老的声音继续借肖睿函之口说道:“你若信我……可取他那对养父母贴身之物各一,如发丝……明日,便是他们偿债之期……”
博恩铭眼中血色翻涌,杀意与一种奇异的、因“同病相怜”而产生的触动交织着。他努力压下依旧澎湃的情绪,让剧烈晃动的梦境稍稍平稳。
时辰将尽。
肖睿函身体一软,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倒。
博恩铭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揽住了他下坠的身体。手臂触及那清瘦的腰背,比昨夜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份单薄与脆弱。
他低头,深深地看向怀中那张失去意识、却依旧难掩俊美的脸。
梦境的碎片开始飞速流逝、消散。
在肖睿函意识彻底被拉回现实的最后一瞬,他仿佛听到耳边响起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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