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梅忍俊不止,俏皮道:“我答应你,一定不会飞走。”
奚梅的笑颜将朱棣的心温软成了一池春水:“梅儿别闹,你乍然不在身边,我会不惯,更会不安。”
但见她用食指轻轻按住了他的唇,脸上的顽皮笑意渐渐浅到温婉:“你知道的,我总在这里等着你。”
朱棣将她搂得更紧:“这次怕是有数月的时间,我会把三宝留给你。”
“不要!”奚梅在他怀中轻声却坚定,“我虽不知战场到底如何,但定然日日风尘,时时凶险。这里有姝娈和张大娘,你不必忧心。”
朱棣还欲再说,奚梅直起身子捂住他的嘴蹙了眉头道:“你这是要我日日寝食难安么?”
朱棣不再说话,就这样吻住了她,仿佛要将二人的肌肤都贴到一处去密不可分,滚烫得融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地。长窗门紧闭隔开了雷雨交加,窗外大颗大颗的雨珠打得池塘中的莲叶叮咚作响,一道道闪电划过令折香苑忽明忽暗,惊雷滚滚而至,完全掩盖了折香堂内的琴瑟和鸣。
燕王府中的如胶似漆仍在盛放,宁王府中的生离死别悄无声息。
在朱柏安顿完小沐和秋霜后,宁王妃张瑾的日子终于走到了尽头,她脸上并无一丝一毫的痛苦哀伤,好似不过是日日睡着了那般宁静安详,唯有她脚边的随身灯(注1)幽幽一脉,告知世人张瑾的魂魄已然不在。
朱权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盘坐在一旁,神情并看不出喜怒,默默地烧着纸钱。雪白的灵幡因风飘飘,长长的几乎就要飞扑到了朱权的眼前,却又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白炷壁上累累垂下不间断的大颗泪珠那样夺目,似在替张瑾鸣冤抱屈,将她一生未流过的泪通通流个干净。
朱柏走到朱权身边亦是盘膝而坐,瞧着朱权手边的那张浣花笺(注2)。
“微袅露鬟云髻,龙涎犹自恋芊指。流莺新翠低低道:卯酒可醉还起?颦翠娥斜捧金瓯,暗送春山意(注3)。”以楷书写就,横平竖直,十分规矩齐整,这原是儿女间的闺阁情话,用这样端正的字体写来,其实是很突兀很不相配的。
殿外是无穷无尽的黑暗,连草原上晴朗的月光也无法冲散这浓重而又哀伤的悲怆。朱柏望着张瑾的遗体低低道:“弟妹从来都是淡泊宁远、举止端方的气度,便如她的字一般,放眼整个宗室王亲,也无几人能企及了。”
朱权没有泪,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张瑾。这首词,还是早年间她随他刚到大宁就藩时,为打消父皇顾虑,除醉心琴艺之外,日日与府中娇妻美妾耳鬓厮磨,风花雪月给他人看,才与她写下的,不意她竟这般牢牢地记在了心上。她向来清冷而自知,从来都很明白他未将她放到过心里,也未曾表露出过一点对他的期待,就这样安静地于这府中一隅。
可她临去的那一晚,掌心中唯一不肯放下的,却是这首词了。纵然她知晓他为何会写下这首词;纵然她最终选择了离他而去;纵然她选择不再苦苦纠缠。是了,她那样玲珑心的女子又怎么会察觉不到他此次回府后的不同呢?她已经在他身边默默注视了他这些年了。
朱柏拍拍他的肩膀:“十七弟,斯人已逝,节哀顺变,弟妹在天之灵一定希望你保重自身!”
再度开口朱权已声似清绝似梦呓:“终于都走干净了,走干净了,也好!”
天边冷月似弯刀,勾出寒冰般冻人的杀意!
自朱允炆那夜见过阿蕊后,乾清宫日日人声鼎沸,物议如潮。
茉莉花混合了薄荷叶,馨香中略带点苦的气味在炎炎夏日里送来些许聊胜于无的清凉,朱允炆与日前亲下圣谕准予可参议北平事宜、一向靠笔杆子说话的文臣们日日紧锣密鼓地商讨对策。
“燕王之前一直安分守己,从无半分疑点,微臣认为不若派人前往,以探虚实。”
“此等事情,古往今来,宁可错杀,不可错放,微臣认为应即刻派人将燕王缉拿回京受审。”
“为防宁王拥兵自重,微臣认为须立即削其护卫,以防生变。”
“此言甚是,若宁王与燕王沆瀣一气,后果不堪设想。”
……
蝉鸣的呱噪声也不及这些人的话语来得喧闹嘈杂,朱允炆却十分耐心地颔首道:“众位卿家皆言之有理!”继而唤道,“昌盛,将备好的绿豆汤呈上给众卿家的去去暑。方大人年岁大了经不得太凉的吃食,他那一碗少放些冰。”言语间体恤下臣之心溢于言表,令得众人个个面上心里心悦诚服。昌盛领命而去!
方孝孺忙下跪谢恩,被朱允炆一把拦住道:“先生不必如此,天气这般炎热,朕还将先生日日拘在宫里,心中委实过意不去。诸位都辛苦了!”
黄子澄和齐泰慌忙领着众人跪下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皇上此言叫臣等如何自处!”
朱允炆举手示意众人免礼间仁德之风尽现:“诸位快快请起!”
一众人等谢恩起身后,黄观上前一步道:“启禀皇上,依微臣愚见,不若请燕王和宁王进京共度中秋佳节,将二人一并羁拿扣押,以绝后患!”
朱允炆心中暗道:果然是愚见,若这般容易,也就不是燕王和宁王了。面上却沉吟道:“黄卿家言之有理!”
于是其他人等纷纷附和,夸赞黄观高见。
朱允炆默默半晌后道:“众位皆为天子门生,朕有众位爱卿相助,当真是如虎添翼!”
一众人等再度众口一词:“皇上当真是一代仁主贤君,国之大德,民之大幸,四海莫不來夷!”
重檐上的琉璃瓦被日色曝晒得隐隐有分离崩析的光芒,朱允炆心中的沉重几欲按耐不住,多年来一直隐藏在双眸间的寒凉登时掠上几分,令得这些一向惯会察言观色的文臣们瞬间有些噤若寒蝉,无言的沉默旋即令殿中的气氛陡生压抑。
然而只那一瞬间,朱允炆便察觉到了,昌盛呈了绿豆汤上来,他立时回过神来,换过一副仁贤做派叫众人只觉得方才皇上脸上那般阴鸷的神情不过是连日来疲惫的错觉。如此用过绿豆汤,除黄子澄和齐泰,众人先行散去,连昌盛亦被屏退。
朱允炆微微叹息:“朕想听听二位爱卿有何高见?”
齐泰道:“微臣认为,宁王尚未可知,但燕王早年间的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兵部已粮草齐备,整装待发,只等皇上一声令下!”
黄子澄对朱允炆方才的举止有些不解:“微臣愚昧,皇上方才为何……”
朱允炆摇摇头:“湘王之死太过震慑人心,这些日子来流言蜚语不断,倘若燕王起事,必会借此砌词。岂不闻众口烁黄金,口舌上的功夫还是由这些文人们口耳相传最为妥当!”
黄子澄一点即明:“皇上英明,不过,说到底还是要物色一位领兵之人方为当务之急,微臣心中倒是有一个人选。听闻东川候之后、南康大长公主驸马——胡观,兵法娴熟,骑射俱佳,又是将门之后……”
黄子澄未及说完便被朱允炆摆手打断:“爱卿所言朕一早便想到了,故而昨日请大长公主和驸马一同进宫。不料朕方起了个头,公主便哭成了一个泪人,加之旧年东川候之事令驸马心有余悸,公主又是长辈,他夫妻二人对朕一向忠心不二,朕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如此,黄子澄也只能叹息着作罢,与齐泰二人再无合适人员举荐。
朱允炆无奈道:“朕打算过两天去瞧瞧耿老将军,你二人随朕同去!”
二人一同躬身道:“遵旨!”
话音刚落,昌盛忽然进来回禀:“启禀皇上,宁太皇太妃来了!”
朱允炆忙起身斥道:“外头日头大,还不快请皇阿奶进来!”
宁太皇太妃一身家常藕荷色广袖常服,以银线暗绣大朵大朵合欢花的天青色长裙堪堪及地,甚是清爽稳重。她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道:“哀家倒来得不巧,扰皇上议事了。”桑姑姑随在她身后提了一个两层描金牡丹黑檀木的食盒,一瞧便知是皇后宫中之物。
黄子澄和齐泰皆为极有眼色之人,知宁太皇太妃必定是为皇上的家务事而来,当下不便逗留,忙跪下拜见并告退了。
朱允炆笑道:“夏日里炎热烦闷,皇阿奶这一来,整个乾清宫都跟着舒泰起来。这身衣裙衬得皇阿奶越发地清远高华,不过瞧着眼生,应是内务府新孝敬的,尚衣监针线上的功夫倒是越来越好了。”
注
1:随身灯:又名长命灯或者引魂灯,点在死者脚旁一直到下葬为止,迷信的说法是可助赴阴间照明,是各地非常普遍的习俗。
2:浣花笺又名薛涛笺,唐代名笺纸。
3:改自王世贞之《解语花 题美人捧茶》。金瓯:酒杯的美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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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第十七章 朝云横渡风休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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