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在林中找了一块平滑的石头,将手中的陶瓮放在一旁,拂去落雪后用衣袍的一角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那衣裳料子极是珍贵,袖口领口皆绣了万字暗纹,绣线也是极上等的。
奚梅善绣,虽不认得那绸缎却也知道寻常人家是不被允许用这样的料子制成衣裳穿戴的。却见那男子倒浑不在意,自顾自坐了下来,仰首问她:“陪我坐一会儿,可好?”
他的目光中蕴含的无限温柔叫奚梅无法也不愿拒绝,少女情怀已于不知不觉中悄悄打开。她放下陶瓮卸下背篓,拿起白瓷酒壶稍稍抿了一口,坐在了他的身边。
四周安静极了,安静得仿佛能听到积雪融化的声音,朱棣毫不掩饰地垂下眼睑望住奚梅道:“你可以叫我燕,一到冬日便要往南飞的候鸟。”
奚梅扑哧一笑:“似你这般刚毅伟岸的男子怎地会以灵巧的燕子为名?”
朱棣瞧着她,有些恍惚地想:“这世间竟会有如此性情率真纯净美好又笑得这般动人的女子。”
奚梅继续道:“我叫奚梅。”她边说边捡起地上的枯枝将自己的名字写在雪地上,“因我生性极爱梅花,故而给自己取了单名一个‘梅’字。”
朱棣道:“你家中还有何人?”
奚梅眉目清澈,支着下巴道:“我自幼父母早亡,家在城内十泉里的奚家桥边,自小跟着好婆学酿酒,奚家桥边的奚家酒馆可是很有名的。不过三年前,也就是我十五岁那年,好婆也过世了,家中尚有一个妹妹。”
朱棣拿过奚梅手中的白瓷酒壶道:“这就是你酿的梅花酒?”
“嗯,”奚梅点点头,“这叫初蕊酿,取花瓣上的积雪化开,将每年初冬时节第一季半开新梅的香味调入白米。因梅花与雪水的香味都太过冷冽,故此我会再加点糯米,入口时便带了些绵软之味。”
朱棣又问道:“我可否尝尝?”
奚梅娇容醉目,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用袖子使劲儿擦了擦壶嘴,将酒壶递到朱棣面前:“我方才就着壶嘴饮过,且并未带酒盅出来。你若是不介意,也……也无妨,这酒便赠与你吧。”
“自然是不介意的。”朱棣仰首一口,眸光中蕴含了无尽深意,“真是好酒,承蒙奚姑娘割爱,在下多谢姑娘。”
奚梅心下亦是开怀:“阁下既不嫌弃,不过半壶酒而已。”
朱棣嘴角上扬,深意中更添笑意:“听姑娘的言语,似乎梅花酒还不只这一种?”
奚梅颔首,声如莺鹂:“阁下好会讨酒,不过我今日只带了这一壶。还有薄梅香,取第一季盛开的梅花,制法与初蕊酿相同,不过那时的梅花和雪会愈加冷冽些,故而我会将糯米的份量加重。再有一种便是寒梅浓了,可这寒梅浓极是难得,江南之地,少有洋洋洒洒的大雪缤纷。取三九时盛开的各色梅花和梅花上的积雪,自然那样的花与雪,其寒冬的凛冽之气更深,可糯米的分量亦不可再加,否则便失了此酒的韵致,同理亦不可加入其他花香调制。”
她故作神秘一笑:“我突发奇想用了碧螺银针做引,却歪打正着使得寒梅浓在十泉里乃至苏州城都声名鹊起,若要再好一些,便去更远的邓蔚山香雪海(注2)采集寒梅玉雪。要知道,香雪海漫山遍野的各色梅花,伴着铺天盖地的玉雪,那样的景致才叫醉人呢。”她顿一顿,神色有些黯然,“上一次酿寒梅浓时,恰巧是我好婆去世的那一年。”
朱棣见奚梅神色有些黯然,便转开话题:“听姑娘的谈吐,再加上酿酒的这些巧妙心思,应读过不少书吧?”
奚梅顽皮一笑,眼睫轻颤:“我又不是什么大家小姐出身,哪里能读什么书呢。士农工商,我家便是最末等的商贾,且也不是大的营生。不过……”奚梅唇边的笑意愈发狡黠,“小时候路过私塾时偷偷躲在窗下听壁角,慢慢识得的字多了些,好婆也不爱拘束着我。他老人家走后,我更是天不管地不拘,时时悄悄买一些诗集词集来自己读。”
朱棣仰天,语意悠悠:“唯愿今年能有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好让姑娘再酿一次寒梅浓。”说罢转向奚梅,目光中不经意地流出丝丝情意,“燕在此相约,明年此时,姑娘的初蕊酿、薄梅香、寒梅浓,皆是与燕共品,可好?”
冬日的暖阳渐渐融化了梅林中的积雪,轻轻的风带着梅香徐徐吹来,奚梅的心亦沉醉在朱棣的眷眷目光之中,妙目里有掩盖不住的娇羞:“自然是好,我听说世间还有一种绿梅堪称梅中极品,可极为罕见,即便在香雪海也未见过。”她指着袖口的碧色梅花绣纹,“这是照着自己想的样子绣的,今年冬天我再四处寻寻,若能以绿梅酿出美酒,也不辜负来年燕公子的又一趟苏州之行了。”
朱棣只心疼地紧一紧奚梅的领口:“你寻归寻,记得多穿些衣裳,若病了,可就什么酒都没有了。”手势自然而温柔,霸道得仿佛生来就该如此。
奚梅心头一跳,低低地“嗯”了一声,忙忙侧身让开。抬首望一望天空,已是日正当中。遂对朱棣的笑意中含了一丝微不可见的不舍道:“辰光不早,我要回去了。”
朱棣亦颔首,温言道:“我要回京师,也该走了,切莫忘了我们的来年之约。”说罢打了个哨,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匹青骢马,亮亮的毛发青白相间,气猛姿雄,腕促蹄高,与朱棣相得益彰。朱棣帮奚梅将陶瓮和背篓在骡车上放好,既留恋又无奈道:“回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奚梅坐上骡车,皓腕一扬,回首看了朱棣一眼,慢慢地回奚家巷去了。待到奚梅的身影消失不见,朱棣翻身上马,马鞭一扬,绝尘而去。
远处,一名男子身披海蓝色团福斗篷,并不能看轻面容,只觉得一派天家富贵,气度高华。对着眼前的一切嘴角噙着丝丝冷笑微微颔首,对身旁一个侍从模样的人道:“毛骧,通知奚蕊,接下来会有些时日不与她联络,万不可露出一点蛛丝马迹。”
毛骧略略有些不放心,道:“皇太孙,奚梅不是我们的人,即便燕王将她收在身边,也算不得是我们的一枚棋子,卑职只怕用处并不大。”
皇太孙朱允炆的声音透出一丝凛然:“燕王朱棣是什么人!生性多疑、心思缜密,真安插一枚我们的棋子在他身边叫他查不出来历身份反而会弄巧成拙。这奚家姑娘心思单纯家低清白,只有这样自然而然发生的真实情感才不会叫人生疑。”
顿了一顿,复道:“此番回去,燕王定然会派人暗中仔细盘查奚梅,奚蕊毕竟是奚梅自小收养的义妹,怕是瞒不过去。这奚梅——可是我下了狠心的人选,江南女子温柔之情最能俘获人的心智,她这样清纯无害的性子再加上出挑的姿容才能叫四王叔见之不忘,可千万别辜负了本宫的一番心意。”
毛骧躬身:“皇太孙天纵睿智,卑职叹服。”
朱允炆略一颔首,转身道:“回吧。”
奚梅回到奚家酒馆在厨房收拾那些梅花和落雪看到那一篓子红梅时,忽然手势一缓,怔怔地发起呆来,连奚蕊走过来都未发觉。
奚蕊撑开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疑惑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喊了好几声都不应我。”
奚梅无由来地红了脸,匆匆答道:“没什么,我这里不用你帮忙,你去前头照应着。”
奚蕊走出厨房,其时恰巧屋檐上被日头晒化的雪变成冰水落了一滴在她的眉心,由外及里,冷透了她的手指足尖。
奚家酒馆常日里来买酒的,来来往往都是些熟面孔,从来只有奚蕊一个人在酒馆前头时才会来买酒的宋华走了进来,将一个坛子交给奚蕊道:“姑娘,劳驾打二斤桂花蜜酿冬至酒。”
奚蕊冷了脸应了声“好”,打了二斤冬至酒递给他道:“承惠,一钱银子。”
宋华自钱袋中拿出一钱银子给奚蕊,往周围张望了一下。
奚蕊依旧冷着一张脸接过。
四下无人,宋华轻声道:“主上交代,自今日起会有些时日不再与姑娘联络。”看了一眼奚蕊又道:“姑娘这么个冷心冷肺的性子也该改改了,平常人家像姑娘这个年纪,看着应是不懂世事、嬉笑玩闹的,姑娘仔细别露了痕迹。”
奚蕊心念转动,嘴角扯出一丝笑意道:“好!”
宋华转身离去。
奚蕊的身体似不堪重负地坐在凳子上,攥紧了拳头。其实这些年来,只有宋华来买酒时,她才会这般寒着脸。素日里对着奚梅和街坊邻居们,她也是声如莺啭,笑语晏晏的。
门外,飘风递冷、枝头萧索,寒冬不遂人意地欺身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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