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一章 妍尽梅蕊起 恁凭展迷帘(五)

须臾过后,司膳太监呈上龙卵(注3)。龙卵乃是白牡马之卵,宫中自十月起至次年春天二月止,帝后每日都会食羊半白腰,以作强身健体和御寒养生之用。因着白牡马之卵十分珍贵,是而即便是帝后专享之物,也只有在重大节气日时才会呈上。

司膳太监总共奉请三份,不见给皇帝,倒给了朱允炆、朱棣和朱权,惶恐得三个人直欲起身告罪。

皇帝抬手示意道:“都坐着都坐着,朕与你们祖孙三代多少年没一起坐下吃顿饭了!虽说这龙卵是帝后专用,可今日朕就是一个想和儿子孙子们吃顿团圆饭的老人。这里又没那些个言官在这里呱噪,不妨事!再者,如今朕年岁大了,也吃不得这个,倒是你们,一个个年富力强的,多用些,好让朕享享含饴弄孙之乐。”

说罢看了一眼朱棣:“尤其是你,而立之年还未过,就藩后除了燧儿竟再无所出。即便你与甘棠恩爱,可皇家要绵延子嗣,甘棠不是个不知礼数的。你王府里的人确实少了些,知道你眼界儿高,这么多王公大臣们家的好姑娘你放开眼挑,若还是没有中意的,门楣儿低点也无妨,你自己好歹也花些心思。”

朱棣忙回道:“儿臣明白,是儿臣的不是,叫父皇费心了。”

朱权在一旁也玩笑道:“四哥是该勤勉些。”继而又向皇帝撒开了嘴胡说,“儿臣白担了个叔叔的称呼,却还比皇太孙小了一岁,可见父皇威武、春秋鼎盛。”

皇帝笑着戳了戳他的脑袋道:“越说越不像样儿了。”

朱允炆忙向朱权敬了杯酒,举止间一派温文儒雅。

膳毕之后皇帝赐座赏茶吃,茶奉上后皇帝说得随意:“今年休宁上供的松萝还不错,你们也尝尝。”

白瓷茶碗,一朵朵红梅缠枝而上。揭开茶碗盖,松萝芽尖儿忽上忽下,碧霞袅袅,茶香沁人心脾。朱权饮了一小口赞道:“好香的茶。”

朱棣却只望着那茶碗出神,红梅蜿蜒其上,映着细白如玉的茶碗,仿若怒放在了一片雪白的天地之中。朱允炆奇道:“四王叔怎么了?是这茶不好么?”

朱棣方回过神儿来,忙道:“不是不是,只是觉得这茶碗上的梅花甚美,既应景又好看,一时看得入了迷。”

皇帝也留意到了,问道:“你一向不在花草上用心,怎么如今喜欢梅花儿了?”

朱棣守着礼:“回父皇的话,儿臣觉得一向不如皇太孙和十七弟风雅,是而在儿女情事上古板。一花一草皆怡情养性,如今正是梅花儿开的季节,想着回王府后围炉赏梅,于此道也学着些。”

皇帝赞许地点点头道:“难得见你喜欢什么东西,这套茶碗便赏了你吧。过些日子腊八,宫里头的梅花儿都开了,让权儿陪着你一起共赏。此次炽儿他们留在皇城教养,也要有一段日子不得见了,你就留在京中与他们好好聚聚,喝了腊八粥再回北平吧。”

朱棣忙跪下磕头谢了恩,皇帝似想起什么看着朱权问:“权儿,你急着回大宁吗?”

朱权忙道:“回父皇的话,谨儿虽说一到冬日里身子便不大好,不过府里头伺候的人也多,不差这几天,儿臣就留在京中陪着四哥。日前听闻宫里头从歙县移植过来的绿梅成了,这绿梅极是难得,儿臣也眼馋得紧。”

皇帝指着他明明是薄责的话语却止不住地笑:“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去大宁这么些年难得回一趟皇城却还跟花房的人厮混,没个亲王的样子。前些日子刚来报,你就知道了。”

朱权也有些不好意思:“儿臣一向就爱在这些事情上用心,父皇也是知道的,况且这绿梅还是当年儿臣游历时在歙县瞧见,巴巴儿地带了人移来皇城,却没等到它开花。如今既叫儿臣碰上,是怎么都不肯错失的了。”

皇帝又对朱允炆叮嘱:“回头令太医院找几支上好的人参来,让十七叔带回去给你十七婶补补身子。”

朱权忙跪下谢恩,如此叙过几句,皇帝有些乏,就让他们都退下了。

待朱允炆送过二人出宫后,毛骧悄然站在朱允炆的身旁道:“皇太孙,皇上既留了燕王在京中多住些日子,那需不需找个由头让燕王再跑一趟苏州?”

朱允炆望着空无一人的暗黑宫巷道:“欲速则不达!一颗种子埋在土里,生了根,发了芽,你若心急去拔上一拔,反而会露了痕迹。”

毛骧一脸愧色:“是卑职愚笨了。”

朱棣回到会同馆时已经很晚。原以为周王朱橚等不住歇下了,没想到待他进到房中,朱橚百般无赖地摆好了棋在等他。一见他回来便急不可耐道:“四哥可算是来了,叫小弟好等,来来来。”

朱棣坐下后似笑非笑地问:“你就是来下棋的?”

朱橚神秘一笑,拿出一个木匣子道:“既是听四哥的话犯了事,当然要再听四哥的话找了四哥想要的来,否则岂非白去那瘴气缭绕之地吃了那些苦头。”他再度轻轻地拍了拍木盒子,“连同用法都在里头,不敢叫四哥失望,还请四哥再指教指教弟弟。”

朱棣这才清晰了笑意,二人一番厮杀后,悄声交谈了几句,心意各自知晓。

湘王与宁王一向志趣相投,酒逢知己,朱权回到会同馆时,朱柏备了些精致酒菜,只等与朱权杯酒尽欢。

冬至的习俗,节日当晚须得酒足饭饱,这样便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寒冬时节可丰衣足食。冬至节过后的连续三天,上至帝王、下至黎民,皆须致斋三日,以示囤粮过冬。

各亲王第二日便纷纷启程离开,会同馆内只剩朱棣朱权二人。一连三日,朱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朱权闲话之余,铺开一张宣州宣纸,细细描绘一幅梅花九九消寒图(注4),素梅九枝。取过一支狼毫勾线,描出九九八十一瓣梅花。

朱权见了不免好奇:“四哥当真喜欢起梅花来?这九九消寒图也值得四哥亲自动手绘制?”

朱棣嘴角噙了一缕悠然笑意:“前两日从苏州归来,路过一处梅林,正值日出之时,只觉晓日轻烘,梅花儿开得嫩英妒粉,不由得想捻蕊怜香。”

朱权哈哈一笑:“难得听见四哥这般酸牙,当真只有梅花?”

朱棣瞪了朱权一眼:“当然只有梅花!”又问,“知你精于此道,我且问你,因这梅花开绿色的花朵故而叫绿梅?”

朱权饮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非也非也!绿梅又称绿萼梅,虽耐寒,却也喜光,宜种植在温暖且阳光充足的地方。称绿梅倒不是因为花开绿色,而是花萼为绿色。未开时,如一滴碧玉缀枝。半开未开时,因着花朵为白色,似白璧无瑕之花裹上了一层淡淡的翡翠光华。待花朵全开时,白色的花瓣由蕊至花瓣边缘,白色渐渐晕染成了淡绿玉色,因神似绿玉方称绿梅。”

他赞叹道:“我未就藩时父皇也不爱拘着我,二十五年我就藩前四处游览途径歙县时,曾有幸在一处山谷中见过一片。四哥有所不知,当时虽至初春,黄昏时分山谷里天寒日暮,我折得一支绿梅在手,竟有种冬雪落在了春日里,人间怎会有将一派琼色铺得如此瑰丽的仙境。至今想起来,仍有手留余香之感。回宫之后,向父皇提过一次,当时皇太孙也颇为神往,才命宫中御花房的人跟着我前往歙县移来皇城培植,不想过了四年才育成,当真不可不赏。”

朱棣斜睨了一眼朱权道:“不过夸了你一句,就这样卖弄了起来,说得这样天上有地上无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朱权犹自得意着:“是不是真的,四哥过些日子见过便知了。”

斋戒三日,三宝归来。

他将在苏州打听的事宜跟朱棣细细回禀:“奚家酒馆在苏州十泉里扎根儿好几代了,一向都是末等的商贾本份人家。因着酒酿得好,在十泉里乃至苏州城倒也颇有些名声。梅花酒一直就有,到了这一代,因着奚家姑娘酿酒的巧妙心思愈发地出名,价钱也要得略高些,倒不是因为奇货可居、待价而沽,而是奚家姑娘实在舍不得。这梅花酒向来酿得极少,因而只有街坊邻居哪家有喜庆之事时,奚姑娘才肯卖一些。”

朱棣的目光微微一亮,点点头赞许道:“她确实不像好利之人,家中还有何人?”

“奚姑娘的父亲在二十二年末时得了伤寒,她父母二人向来夫妻情深,故这病虽须得隔开了诊治,奚姑娘的母亲却不管不顾贴身侍候汤药。即便如此,奚家老爷还是没能熬过去,奚夫人伤心之余也一病不起,二十三年春天时也跟着去了。乡亲们提起这件往事皆是不胜唏嘘,自那以后奚姑娘便跟着祖母以酿酒谋生。”

朱棣的眸光停留在那幅梅花九九消寒图上问:“她妹妹是怎么回事?”

三宝又道:“二十五年年末,十泉里仓街有一户姓靳的人家嫁女儿,奚姑娘在送梅花酒的途中遇到正在乞讨的阿蕊姑娘。阿蕊姑娘十岁上下的模样,连自己叫什么都模糊了,名字还是后来奚姑娘给起的。奚姑娘瞧着阿蕊姑娘十分可怜,便央求祖母收留阿蕊姑娘与自己作伴。奚家祖母因着奚家姑娘双亲都不在、自己年岁渐大身子也不大爽利、指不定哪天去了留下奚姑娘一人孤苦无依,便首肯了。奴才在苏州城里仔细打听了,没查出阿蕊姑娘的来历,只探得在奚姑娘收留之前,她已在街头乞讨许久。再后来没多少日子,奚姑娘的祖母也过世了,留下姐妹两人相依为命。”

朱棣神色先是一冷,而后闪过怜惜之情:“她是生性良善之人,这几年就一个人还带着个妹妹,想来生活过得也十分不易。”

三宝附和道:“奴才打听时听闻,奚姑娘自幼顽皮可爱、天真坦率,人长得又美,街坊邻居们看着她长大,都十分疼爱。阿蕊姑娘虽是后来被奚姑娘收留,人却也是长得眉清目秀、性子又好,素日里邻居们都愿意帮衬着些。再者奚家酒馆隔壁有家王家茶楼,好几代的交情了,眼见着奚家人丁凋零,素日里也颇多照顾。奴才仔细盘查过,王家茶楼也是世代在奚家桥扎了根儿的,并无任何不寻常。”

朱棣放松了心情一笑:“如此甚好!派人暗中盯着,有任何不妥,随时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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