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珏侧目看他:“好像?”
马巍又咽了下口水,混着唾沫却比干饼咽的还要艰难。他伸长了脖子,喉结滚动了一下,只敢用余光看孟珏:“入煞境了。”这次,是肯定句,却气虚的差点发不出声音。
鬼煞化境,并不稀奇。但凡是鬼煞,都有落地化“镜”的本事,幻境可以虚构出另外一个几乎真实世界。
鬼煞会将自己的执念和想要困缚的灵魂统统锁死在幻境之内。
但这种方式伤敌一千字损八百,极其消耗本体。
一般的鬼煞,不会化境。只有那些冤孽深重到自己不好过也不希望别人好过的,才会“化境封灵”,用仇恨和孽缘生生世世的和幻境中的人纠缠。
冥界有句老话:幻境起,煞气生。生世不轮回,永不见光明。
活人因为某种原因,误入“煞境”绕出不去,就会成为煞境中的一部分,永远困在里面。
真有运气好的从里面出来,也并不见得会是什么好事。
煞镜之中瘴气汇集,冤孽丛生,伤神伤灵,普通人承受不来。
鬼煞化境不在姻缘局的管理范围内,孟珏也从来不会插手别人的闲事。因果轮回,老天自有定数。
真要论起来,孟珏入煞境的次数并不多。
马巍问:“老大,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孟珏伸手过来。马巍以为孟珏要抽他,急忙缩脖子,五官都挤在了一起,双手护住了头。
孟珏一脸嫌弃的看了他一眼,修长劲瘦的手指迅速的关了车灯,熄了火。
预想的暴栗没有落下来,马巍从胳膊的缝隙中偷看了孟珏一眼。孟珏警惕的盯着车窗外,根本没想搭理他。
孟珏的眉心蹙着,眸中的光又凶又戾,一只手按在了腰间的“不弃”上。抬起另一只手,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嘴唇动了动,几乎无声的“嘘”了一下。
马巍放下手,看着车窗外的场景,张着嘴没声了。
沈玉和九敏也凑过来,从前排座位的空隙看向挡风玻璃外。
车灯一灭,那些黑雾轰的一下包裹住了整辆车,浓云翻滚如浪被挡在车窗之外,呈波纹般的流动。
前方的景象看不清,但有锣鼓声与唢呐声透过黑雾飘过来,刚开始还只是零星几声。倏然之间,声音徒然大了几倍。
就像是有人倏然将音量调大到了极限。
明明是那么刺激感官的乐器,却响出了一种空洞又凄厉感。似乎每个音落下时,都伴着回声,如百鬼嘶鸣带着怨念的哭喊。
极远处,隐约有两排亮光穿过黑雾透出来。
孟珏半眯起眸子,握着不弃刀的手更紧。拇指抵着刀鞘,稍微在用点力,不弃就能锋芒出鞘。
沈玉神色紧张地看向孟珏。
孟珏眉头蹙的很深,背脊绷的紧实,隔着薄衫勾勒出肌肉的线条。眼神很专注,冰冷如霜的目光,盯着那两束越来越近的光。
唢呐锣鼓声越来越响。
沈玉又看向身边的九敏。
九敏不笑时才显出来眉骨间的凌厉,握着团扇的那只手比平日里更加的紧,那是一种戒备的状态。
似乎是感受到身旁人的不安,九敏对上沈玉的目光,但神色没有缓和,显得更凝重。她冲着沈玉摇了摇头,示意一定要保持安静,不能惊了车外的那些“东西”。
在煞镜中,尤其是大镜,都流转过千百年。
里面的恶灵亡魂循着生前或者煞镜中鬼煞所划定的规律,不停的重复着同一件事情。若是被惊扰,会出现攻击性。
就像“家”里进了外人,谁会坐以待毙?
所以,九敏现在对外面那些恶灵倒不会觉得难缠,她怕的是第一次入煞境的沈玉,会因为害怕做出什么惊扰了亡灵的事情来。
但现在解释也来不及了,他们必须保持安静,以不变应万变。
好在沈玉很聪明,光靠眼神就明白了九敏的意思。他将嘴闭的更紧了,冲着九敏点了点头。
看沈玉的脸色只是稍微白了点,但脑子还算清醒,九敏稍稍的安心了些。
黑雾散了些许,可视度比刚才要清楚。
能看见远处唢呐声的来源,是一队迎亲的队伍。
喜婆穿着花红柳绿的衣衫,走在队伍的最前头,扭动的跳着,发出“嘻嘻”的尖笑声,在锣鼓声中穿插着。她的动作十分僵硬,走两步,退一步。与其说是跳舞,更像是一种膝盖不弯的情况下的跳,只是偶尔抬一下胳膊,僵直的左右动一下头。
身后是两排长长的队伍,两名红衣长袍的男子,高举写着迎亲二字的木牌。
再往后,提着红灯笼身穿粉红襦裙女子,垂着头露出脖颈,四肢无力的吊着,软塌塌的如同被人提着脖颈,任由摆布的往前走。
队伍中是一顶喜轿,轿夫走的并不稳,随着喜婆前进地步子与节奏,前后摇晃。但奇怪的是,那顶喜轿却像是在平移一般,丝毫没有起伏。就连薄如蝉翼的轿帘,也丝毫微动,严丝合缝的贴着轿框。
沈玉眯起眼睛,身子往前探了探,想在看清一点。孟珏连头都没回,抬起胳膊用手背抵着他的额头,将他塞了回去。
眨眼的功夫,刚还遥远又模糊的迎亲队伍,倏然停在了车外。
所有的场景变化就像是在发生在一瞬间。
“啪——”
一声物体从高空落下的声音乍然响起。
喜婆的脸,贴在了挡风玻璃上。
锣鼓声停下来,迎亲队伍站的笔直,他们的衣角无风却在摆动,黑夜衬得大红的轿子格外的阴森可怖。
周围死一般的安静。
难怪刚才看不清这些人的样子,他们根本就没有脸。
头只有形状和轮廓,像是服装店里的没有描画过模特脸。
在一眨眼,喜婆的脸已经贴在了孟珏旁边的车窗上,没有眼睛,却像是在车里寻找着什么。
沈玉被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手却脑子快一步的捂上了嘴,闷声“唔”了半声,轻的几不可闻。
喜婆的头很僵硬,扭动时会发出咯嘣的声音。没有眼珠子的眼睛,最后定格在沈玉的方向,发出“嘻嘻嘻”的笑声。她用头在车窗上嗑了三下,脑袋像是空心的,发出闷而空洞的声音。
喜婆在嬉笑声中道:“小相公,你终于来啦~”
那声音,让所有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马巍从椅子上腾的要站起来,被孟珏按住肩膀,摁回到了椅子上。
孟珏余光看了沈玉一眼,转头对喜婆“嗯”了一声,应下了喜婆的话。
喜婆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开始“嘻嘻”笑着,这一次的笑声更叫的尖啸。
唢呐声轰然而起,混着回响,久久不散。
长长的迎亲队伍,发出鬼嚎般的笑声,凄凄厉厉的声音在车周围盘旋。
唢呐声如催命符咒,又急又凶,喜婆僵直地跳回到队伍的最前方,尖锐的嗓音喊:“起……”她刚叫了一声,阴暗的天空雷鸣炸响,紧接着苍穹了泛白。
迎亲队伍在雷声消散时,长长的嚎叫了一声,似是哭诉着不愿,转眼消失在眼前。
消散之时,孟珏手边,凭空出现了一张折起的白纸。
那些东西消失,孟珏握着不弃的手才敢松了几分。他缓缓的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背松散开来。
马巍急了,语气中的埋怨都没隐藏:“老大,你怎么就应了?”
煞境由怨灵主的执念而成,里面的场景千变万化,多数和怨灵主生前相关。
刚进时,会碰到煞镜的“问询”来选人。若是应了,那就代表自愿成为煞境中人。
会在怨灵主的意识里,成为煞境中的一部分。
怨灵主的怨气不解,那便会被生世禁锢在其中。直到有人冲破煞境,解了怨灵主的煞气。
但若是被“选定”的那个人不应,便会被怨灵主视为入侵者,命格浅的直接就可以入轮回了。命格硬的即使能回去,后半生都不会安生。
如若能在煞镜中解开怨灵主的心结,回去的人最多生个小病,也就扛过来了。
冥界有专门负责鬼煞化境的司局,但往往“鬼煞封灵”会牵动许多冤魂。
牵扯甚广,需要多个司局同时派人。
层层审批花时间,功劳还要大家分。多数等审批手续下来,时间已经过半。
在凑齐各司局的差官鬼使,刨去哪个司局又临时有外派任务,人数凑不齐……真的能入煞境绞杀鬼煞的,寥寥无几。
鬼都不愿意做吃力又不讨好的事情。
远处的天光冲破黑雾,斜落在远处。孟珏没回答马巍的话,手腕一转,抖了一下“不弃”,红色的剑穗随之一晃,刀鞘露出点银光:“天要亮了,你们先进来。”
马巍又急又无奈的叹了口气,瞪了沈玉一眼。和九敏一起化成两股红光,没入到了“不弃”之中。
“不弃”是灵物,认主。
姻缘局的人,都受过孟珏的血,两人还被孟珏打过印。对于其他恶灵来说,不弃就斩魂刀,对他们俩来说,则是藏身所。
平日里跟着孟珏出去,若是天亮他们便会躲进弯刀中,以防被阳光照射后,灰飞烟灭。
沈玉被刚才那一幕幕震的有点懵,垂眸看着不弃。合刀的刹那,银光湮灭前照亮了剑穗。
不弃的剑穗很特别。
一般的剑穗都是编制而成,流苏上勾着各种漂亮的白玉或者珠子。但不弃的剑穗,就是及其简单的红绳,没有打结。红绳圈了几下,系在刀鞘上。
沈玉的目光落在剑穗上,手指不自觉的动了两下,有点出神。
剑穗就随着他抖动的手指晃了两下。
沈玉眸光瞬间一缩,再仔细去看时,剑穗绕在不弃上,却没有半分动过的痕迹。好像刚才不过是沈玉恍惚之间生出的幻觉。
天光破晓,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落在沈玉的眸色中,也没能给他的眼中增添任何光彩。
沈玉神色晦暗,忧郁又担忧。他第一次入煞境,什么都不懂。但从刚才马巍的话中,他还是听出来,孟珏似乎又帮他担上事了。
而且,还是大事。
沈玉心里说不出来,酸酸涨涨的很难受。他很清楚,刚才那个喜婆是对着他的,只是他不知道该怎样应对。
犹豫间,孟珏就帮他应了下来。
孟珏侧头眸光在沈玉的脸上停留了几秒,云淡风轻,嘴角稍纵即逝的挑了一下,快的让人无法捕捉。
他向来如此,不是要命的事情,在他看来都是小事。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他随性惯了。
再棘手的事情,遇到了就全力以赴。
怨天尤人,那对他来说就是——矫情。
孟珏看着发愣阴郁的沈玉,晃了晃手中的不弃。挑了下眉,忍不住逗弄了一句:“你也想进来?”
沈玉倏然抬眼看向孟珏的脸,孟珏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沈玉的眼中瞬间就染了水汽,湿漉漉的眼睛眼看着就要流眼泪。
孟珏“啧”了一声,这孩子……
“哭什么?”孟珏最讨厌别人哭,而且还是个大男人。哄了心烦,不哄心塞:“你要是真想对着我哭,等回去,把我照片挂墙上……跪着哭。”
沈玉:“……”
哭不出来了。
在哭就像是上坟。
孟珏露出个混不吝的笑:“哭够了?”
沈玉用袖子抹干净脸,吸了口气。嘴抿成一条直线,倔强的将眼睛瞪得大大,把眼泪都憋了回去。
孟珏勾着嘴角,摇了摇头。伸手开门,准备下车,却听见沈玉小声咕哝了一句:“我会护着你的。”声音很轻,但是孟珏还是听见了。
他的身子微顿了下,心道了一句“自不量力”。嘴角的笑却没有放下,开门下了车。
这年头,居然一个新魂都敢来说要保护他。
煞境里的时间,没有定数,时快时慢。刚才还是日出破晓,只是两句话的功夫,就已经日头当空,艳阳高照。
四周空旷如野,脚下枯草绵延数里。远处天地交接处如被剑光劈开一般,空气中夹杂着一股金属的腐朽味。
孟珏用脚在地上拨弄了两下,从一旁捡了几块碎石头,斟酌了片刻才落了下去。
沈玉跟过来问:“在做什么?”
孟珏落下最后一枚石头,想了想,又将那石头往一边踢了踢:“留个记号,以免回来的时候找不到。”
从哪里来,从哪里回。这是为了找到来时的路,破镜时能及时离开。
往常这些事情,都是老邓来做。
老邓是个货真价实的人,但又别于其他人。他从小修习阵法,虽然算不上出神入化,但至少帮忙布个阵,困个灵,在姻缘局的业务范畴,倒是足够了。
孟珏出公务时,一般都会把老邓找来。
老邓定好了方位,落下阵局,在由马巍或者九敏将恶灵引入阵中,然后由孟珏绞杀。
只是这会儿,他们进入煞镜实属突然,老邓怕是赶不过来了。
孟珏不是不会,只是懒。
懒得在这些布阵设局上浪费精力。
这不是没人使唤了,只能自己摆个回笼阵,留条回头路。
回笼阵落好的刹那,天空蓦然黯淡下来,浓云汇聚在苍穹之上,翻滚如云海。太阳被遮盖只露出浅淡的轮廓,随后被晕染成光,消失不见。
风从树林间吹过,明明没有树叶却听见穿叶而过的沙沙声,被风沙掠起的砂石刮在皮肤上,像是被砂纸打磨般生疼。
随后,煞境在飞沙走石中,起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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